玉守仙域。

    天光高远,山谷幽静;草木欣欣,溪水明澈;间或风来,竹林如涛。再有元气弥漫四周,一阵花香淡淡,使人不由心生悠然,一时忘却了岁月的流逝。

    草舍门前的空地上,林一倚几而坐。举起手里的紫金葫芦,一线酒水清冽入口。他咂巴下嘴,稍稍回味,举目四望。仙凡和睦相处,彼此融洽自得。闲来看白云意懒,醉中寻鸟鸣问答。如此一方远离尘嚣的净土,岂非就是曾经神往的所在?而已然置身其中,却心境迥然!

    玉守仙域,荒漠中的一块绿洲,可以坚持,可以困守,也可以随时湮没在无情的风沙之中。恰如心头的一分执念,总是抵不过沧海桑田的变迁。而此处的人们,在避世归隐了无数万年之后,或许已有醒悟。便如轩子转述令师所言,道心如玉,孤守不弃;春晓风残,人犹梦里……

    林一轻轻摇了摇头,举起紫金葫芦默默独饮。原本便想寻找玉守仙域,谁料一番误打误撞,最终还是来到了此处。如今,一转眼月余过去,与轩子与麦丘等人渐渐相熟,有关玉守仙域的大致情形,算是有了一个粗略的认知。

    玉守仙域有凡人数千,梵天境的仙人高手尚不满百位。而无论仙凡,皆来自远古仙人的后裔。故而,那些所谓的凡人,已非寻常的凡人,即便是妇孺幼儿,也都有着练气或筑基的修为,未必擅长法术,却一个个身轻体健且寿元绵长。据说,一旦有人结丹,即可自行踏上修炼之途,直至来日成为真正的仙人……

    玉守仙域能在当年的动乱中幸存下来,并延续至今,所处隐秘之外,与皓度、玉胜等门下弟子的一力维持不无干系。只可惜那两位高人都不在家,使得林一这个客人略显无趣。而轩子与麦丘等人将其当作前辈,相待之际难免拘谨。而遥远之外的魔尊已然有了动静,使人不禁有了离去的念头。不过,擂天槌与帝王铠那两样宝物,着实不差……

    林一收回思绪,眼光落在手中。紫金葫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小巧的玉符,形状恰如铠甲的模样。

    玉符,为麦丘所赠,其本人当年结婴时的法宝,一片废弃的铠甲符。

    林一举着手中之物,细细端详。擂天槌与帝王铠皆为玉胜一脉的传承,怎肯为外人知晓。而麦丘的为人倒是实在,竟然将他当年废弃的铠甲符相赠。将之揣摩一二,以飨猎奇之好……

    此时,二十余道人影越过竹林由远而近。

    林一收起了玉符,抬眼看去。

    一行人相继落在草舍前的空地上,纷纷举手见礼。为首的轩子与麦丘走近几步,说道:“林前辈!我等即将出门远行,特来告辞!”她两人之外,余下的皆为金仙高手,一个个气势凛然且神色凝重,还真是要出远门的模样

    林一心有不解,却神色如常,缓缓起身,说道:“林某盘桓多日,该是到了离去的时候了……”

    麦丘不及多想,大咧咧问道:“林前辈可否同行?”

    林一并未应声,眼光掠向众人。

    轩子抬手歉然说道:“我等贸然辞行,并无逐客之意。只因家师曾有交代,倘若二十年之后不见他与师伯回转,门下弟子自行赶往玄真仙境汇合。如今期限已至,不便多作耽搁,前辈莫怪……”

    这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林一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说道:“不必拘礼!林某有事在身,早有离去之意。”他看向那个神色有些尴尬的麦丘,接着又道:“同行……亦无不可!”言罢,其咧嘴微微一笑。

    “哈哈!荣幸之至也!”

    麦丘顿然释怀大乐,冲着一旁的轩子说道:“有林前辈同行,若有意外可保无虞!”他身后的众人深以为然,一个个点头附和。

    轩子含笑说道:“既然如此,途中但凭前辈吩咐!”

    林一反倒是好奇起来,问道:“玄真仙境又在何处?你等此去所欲何为……”

    轩子答道:“前辈勿虑,我与师弟的手中自有前往仙境的途径。此去究竟为何,唯有见到家师与师伯方能明了……”

    ……

    一块巨大而又荒寂的星石之上,平地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随即冒出玉守仙域一行人的身影。而除了轩子与麦丘之外,同行的修士皆有所不解。玉守仙域应该在各地留下了不少来往的捷径,而这只是其中的一处。尚不知眼下到了什么地方,又何时才能抵达神秘的玄真仙境。

    林一同样是不明所以,索性跟着一路随行。那对姐弟俩所谓的途径在手,不过是当年紫薇仙境中仙帝留下的星图。至于此行的真正用意,她两人根本说不清楚。不过,玉胜与皓度曾在星域的各处留下不少隐秘的法阵,借此赶路倒也便捷。而眼前的这方所在,好像并不陌生……

    “在此稍作停歇,便将远离界外仙域。林前辈……”

    轩子见林一独自远眺星空,便冲着众人交代了一声,与麦丘一道走了过来。

    林一回头一瞥,继续向着远处眺望。万万里之外的暗空之中,一颗星辰分外耀眼。

    两人到了近前,各自神色疑惑。

    麦丘径自问道:“林前辈!何故张望?”这人有啥说啥,不比他师姐来的沉稳。轩子跟着问道:“林前辈,可有吩咐?”

    林一下巴一抬,冲着远处的那颗星辰示意了下,分说道:“林某想要耽搁两日,彼此不若分头赶路!”

    麦丘甚是失望,叹道:“哎呀!可惜了……”

    轩子则是稍稍凝神,这才从远处收回眼光,恍然道:“前方应该是天罗仙域,林前辈是否有意逗留一二……”

    林一点了点头,说道:“恰逢其遇,正有此意!”

    据星图所示,由玉守仙域前往玄真仙境,途中要横穿界外仙域。几经周转之后,今日恰好途经天罗仙域。回想起当年在罗家的短暂岁月,林一不免想来一个旧地重游。而他方才神识所及,并未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不知那个仇家是躲在了后山结界之中,还是另有去处。而既然来到此处,不妨趁机走上一遭。

    轩子迟疑了下,看向一旁的麦丘,转而问道:“林前辈!可否让我等随行?”

    麦丘随声附和道:“我正想着途中寻家仙坊看上一看,以便购些修炼之物赐给小辈……”

    闻得此言,林一只得转过身来。轩子与麦丘皆神色期待,而不远处的一二十人犹在原地等候。

    林一咧嘴一笑,说道:“这么多的金仙高手不约而至,岂非要吓坏天罗的修士?”他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着说道:“你等赶路要紧,无须凑这个热闹!”

    麦丘两手一摊,满脸无奈的神情。

    轩子却嫣然笑道:“且让众人在此歇息,由我姐弟二人随行即可,还望林前辈成全!”

    林一打量着眼前的姐弟俩,不置可否地又道:“你二人理当知晓林某与罗家的恩怨,若有意外,岂非让玉守仙域牵连其中……”

    麦丘抢话说道:“只管听从前辈的吩咐,当令行禁止!至于其他的……”

    轩子在一旁应道:“以前辈的一己之力,便足以横扫整个天罗仙域。倘若我等小辈有幸牵连其中,与有荣焉!”

    同样的一句话,用不同的口吻说出来,可以渡人成仙,也可以毁人不倦。倒也并非心机世故,在乎一念超然入凡!

    林一不再分说,呵呵一笑,凌空飞起。轩子与众人示意了下,偕同麦丘跟了过去……

    ……

    数百年过去,罗家镇情形如昨。

    在青石街道的尽头,依然是古树婆娑、光影斑驳。

    街口的那家酒肆,好像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换了掌柜,多了喧嚣,却没了往日淡雅幽静,还少了草屋窗前的一盆花草……

    在竹篱笆环绕的小院内,摆放着几张桌子,有人在轻啜慢饮,有人在大声说笑。

    小院正中的一张木桌前,坐着一位壮年的玄袍男子。其浓眉黑须,双眸深邃,鼻直口阔,可以说是相貌堂堂且气度不凡。在场的七八位修士之中,以他的修为最高,嗓门最大,笑声最为响亮。想想也是,一位合体后期圆满的高手,成就仙体不过是一步之遥,着实令诸多的晚辈后进为之钦羡不已!

    “老夫忝为外门管事长老,可谓劳心劳神啊!想当年,老夫也是从一介弟子步步走来,方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尔等莫要懈怠,仙道可期也!呵呵……”男子摆出长辈的架势,呵呵一笑,却不忘招呼掌柜的上酒。在场的众人皆神色恭谨并垂耳聆听,他更是志得意满,口若悬河般地侃侃又道:“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道不是吗?仙道如秉烛夜行,不得有半分的轻忽,尔等小辈以为然否……”

    恰于此时,三道人影从天而降。

    “尔等虽为小辈,怎可唯唯诺诺毫无主见,要对前辈的提携感念于心……”

    那壮年的男子说得兴起,神态睥睨。而无意间眼光所及,他脸色突变……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悔之晚矣

    古树下的酒肆中,突然没了说笑声。

    在座的众人有所察觉,一个个扭头看去。

    一行三人走入酒肆。为首者,是个年轻的男子,身躯颀长而步履飘然,上下却不见有分毫的法力气息,俨如一位来自凡俗间的道人。而其一袭灰衣道袍,与头顶上的灵器发簪,又分明是位修士的模样。只是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与似笑非笑的神情,有着出乎寻常的淡定自若,好像是根本没将酒肆中的诸多仙道好手放在眼里。

    年轻男子的身后,则跟着一位中年壮汉与一位貌美的女子。与前者不同,后者气机沉凝,抬手举足间隐隐约约散发出令人可怖的威势,分明是两位深不可测的前辈高人!

    酒肆的掌柜,是位金丹修为的老者,眼力不够,只管将来客一视同仁,殷勤迎上前去,招呼道:“三位前辈!尝尝小店的美酒……”其伸手虚请,转身之际又犯起了难。篱笆小院内只有四五张桌子,皆有人占据。他拱拱手歉然一笑,才要分说一二,谁料对方三人径自越过身旁,竟是直奔那位管事长老而去。

    见状,掌柜轻松一笑。今儿生意盈门,运气也不错。才有棘手之事,随即迎刃而解。熟人偶遇,恰好合坐一桌……

    那年轻人已然走到了管事长老的桌前,一撩衣摆坐在了对面。之后,他眉梢一挑,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桌子,唤道:“掌柜的,上酒!”随行的一男一女却并未落座,如同晚辈一般分立左右,神态恭敬而又自然而然,只是所散发出来的威势已在不知不觉间笼罩四方,使得在场的众人一个个屏息瞠目。而首当其冲者,犹自惶惶坐立不安,嘴巴半张,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掌柜的手脚利索,转身的工夫已从乾坤戒中搬出了三个酒坛子摆在桌上,讨好说道:“前辈!此乃小店的‘青云酿’,敬请品尝……”

    年轻人对那位管事长老的异状犹如未觉,抬手抓向酒坛子,却又突然停了下来,眼光斜睨,问道:“不过是来自凡间的烧酒,缘何得名?”

    “呵呵!前辈问得好!此酒大有典故,且听在下道来……”掌柜的躬身伺候,赔笑说道:“有女青衣,袅袅如云;百花为酿,寒露芬芳;佳人如酒,情醉而殇……”他正自摇头晃脑之间,桌子“夺”的一声脆响,身旁有人叱道:“白话说来,少给我拽文卖弄!”

    掌柜的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两步。数百年来,青云酿的典故可是一段不俗的传说,小店生意兴隆的不二秘诀。许多客人喜欢就此刨根问底,而眼前的这位缘何无故发作……

    “啪啦——”

    闻得动静,掌柜的又是一哆嗦。那位管事长老可是前辈人物,却比自己更为的不堪,竟将一张木凳子坐成了粉碎,犹自面无血色,接话说道:“酒肆不过借当年的暮云之名罢了,这……这位……道友,切勿动怒……”

    罗家镇的古树下,曾有一位貌美如仙的青衣女子在此开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她所卖的酒水来自凡间,卖价不菲,却口碑极好且生意不错。之后,这位女子拜入罗家,意外为情而伤,最终身陨道消。佳人如玉,美人如酒,尽皆随风远逝了!后人借‘青云酿’之名用来缅怀,实则牟利……

    当那三人现身的一刻,四下里便好像笼罩在莫名的诡异之中。在场的罗家子弟见管事长老如此失态,不由得目瞪口呆。有人暗觉不妙,慢慢站起;有人心存疑惑,悄悄打量起那个年轻人;还有胆小怕事者,只想着借机远遁……

    年轻人获悉了青云酿的来历,兀自端坐不动,微微一皱眉头,自语道:“这酒的名称,犯了林某的忌讳,不饮也罢!”

    “嗯!道友乃重情重义之人,了然、了然……”管事长老自以为是地附和了一句。

    “你了然个屁!”林一脸色一沉,叱道:“林某的忌讳,岂是常人可以揣度?”

    管事长老神情一僵,呐呐然不敢争辩,心头却是暗暗不忿。若非为了女子,又是忌讳哪一个?男人要脸面,嘴硬罢了……

    林一冲着一旁的掌柜挥挥手,不予多说,下巴一抬,脸色忽而一转,咧嘴微笑,说道:“呵呵!肖长老,一别数百年,如今相对而坐,竟不认得我林一。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不胜唏嘘啊……”

    林一的大名才将出口,酒肆中顿时鸡飞狗跳般地混乱起来。一个个罗家子弟惊惶起身退后,更有人抬手抛出玉符传讯。而被他称作肖权子的男子又急又悔地大叫道:“哎呀!我不认得你……不!你缘何要自寻麻烦,此处可是罗家镇……”

    这突如其来的三人,正是林一、轩子与麦丘一行。而所谓的肖长老,则是当年被林一教训得服服帖帖的肖权子。林一既然敢大摇大摆来到罗家镇,便无所顾忌。肖权子则唯恐惹祸上身,却又怕难逃眼前的厄运。罗家为了防范仇家登门,可是严防死守了数百年。如今才将轻松个三五载,传说中的煞神却突然降临。有关紫薇仙境中的一切早有耳闻,罗家子弟更是死伤无数……

    转眼之间,酒肆中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桌子前的四人在彼此对望。数十丈外,则聚集着七八位罗家的子弟,一个个东张西望而惶惶无措。

    林一神色如常,摆手示意了下。轩子与麦丘不再客套,分坐两旁。肖权子见他如此从容,分明是寻衅的架势,急得直跺脚,却又左右无奈而进退两难,只得带着一脸的苦相哀求道:“林道友!还请速速离去,不然必将悔之晚矣!”

    麦丘可不管什么忌讳,抓过酒坛子猛灌了一口,尚未回过味来,却又两眼一瞪,不耐烦地喝道:“休得罗嗦!一个小小的罗家,焉能动得林前辈分毫……”他神情彪悍,修为非凡,只须稍稍发作,金仙后期的威势绝非常人可以消受。肖权子面如土色,身子颤抖,却又不敢擅自逃离,唯有连连拱手讨饶,模样极为狼狈而又可怜不堪。

    轩子已将远近的情形看得分明,并不见罗家镇与罗家有何高手。而林前辈的旧地重游,未必简单……

    林一环顾四周,神色不明地自语道:“俗语有云,吃一堑长一智。而罗家依旧是不愿消停,莫非另有所恃……”他眼光落在肖权子的身上,淡淡一笑,又道:“如实回我话来,我便解了你的神魂禁制!”

    肖权子只顾着连连点头,侥幸与不安的神情来回变换。当年意外招惹了眼前的这人,竟被无情地种下了神魂禁制。从那以后,心头便没踏实过。数百年前获悉对方下落不明,着实松了口气。谁料今日此时方才知晓,既为噩梦,终将挥之不去……

    林一问道:“罗家的仙人高手足有一两百人之多,现如今却没见到几位。罗清子等人是躲在后山结界之中,还是另有去处?”

    肖权子才要张口,忽又一阵心虚。远处的罗家子弟可都在盯着呢,稍有差池,自己往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他迟疑了下,改作传音回道:“据说仙帝传承已现端倪,罗家主带着诸多前辈赶往玄真仙境。不过,罗家的后山结界尚有仙人留守,劝你不若及早离去……”

    林一对肖权子的谨慎不以为然,又问:“界外七家是否尽数前往玄真仙境,可曾听闻九牧仙域的动静?”

    肖权子答道:“据传,界外七家悉数动身。至于九牧仙域……”他尴尬地摇摇头,接着分说道:“在下虽为长老,却身份低微……”

    林一稍稍沉吟,抬手一抓。

    丈余外的肖权子心头一懔,随即又暗暗窃喜。一线微弱的光芒从眉心倏然闪出,又转瞬即逝。神魂禁制缠身数百年,一朝得解?

    林一大袖轻拂,已然站起身来,冲着那尚自狐疑不定的肖权子说道:“道貌岸然者,虽无大恶,却比真小人更为不堪。好之为之!”他又与轩子与麦丘示意道:“此处已然无趣,且去玄真仙境赶一场热闹!”言罢,其转而走出了酒肆。两人不作迟疑,离桌而去……

    肖权子脸色发窘,佯作从容,只将眼角留意着身前的动静。而不过片刻,他禁不住猛然抬头……

    林一从古树的浓荫下飘然而过,远处围观的罗家子弟不敢阻拦。当其三人一行才将走出了青石街道的尽头,远处飞来二、三十道人影。为首的一位黑衣白发的老妇人瞪着一双三角眼,气势汹汹地当空喝道:“林一!竟敢登门寻仇,只怕你今日来得走不得……”

    那妇人乃是罗恨子,已是天仙初期的修为。随行的二、三十人,均为仙人的高手。浅而易见,罗家的玄真仙境之行并未倾巢而出。

    林一抬眼一瞥,又回首看向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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