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霍坚又见到了那只惹事的灰黄色狐狸。

    他一早起来,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上比较体面的深紫色圆领袍,再踏进皂靴里,一推门就看到了蜷缩在门口的一小团。

    那团小东西毛茸茸的,正用大尾巴盖着身体,睡得起起伏伏,口水长流。

    他走过去,用靴子触了触它。

    小东西“叽叽”了两声,迷迷糊糊从尾巴下面抽出脑袋,看了他一会,才忽然清醒过来,一个猛子扎到了院子里的石桌下面,毛发根根竖起。

    “……”霍坚收回脚来,抱臂看着它:“你又来干什么?”

    小狐狸吭吃了半天,用尖细的童音沮丧嘀咕:“……阿秘让我来道歉。”

    阿秘?辛秘吗。

    霍坚又盯着它上上下下看了一圈。如果不是它的毛色看着就是普通的山间野狐,他都要怀疑那位狐神是在养孩子了。

    他今天早上还有事做。昨晚深夜狐神答应了今天会召开长老会,详细商讨这件事。虽然这件事不能被太多人知道,但这已经是辛家的让步,他当然不会拒绝。

    所以现在就在等着去做他不擅长的商谈,辛家大宅又深又绕,他可没什么时间等这个别扭的小孩做心理建设。

    他迈步欲走,灰黄色小狐狸又蹦又跳地跟在他脚边,四只小腿跑得飞快:“你别走!”

    霍坚不理它,仗着身高腿长,几步就出了小院子的门。

    门廊两边悬挂着玉石浮雕,白玉刻成的小狐狸扬着云絮般的大尾巴盘绕在墙面上,微微眯起的狐眼似乎在盯着他看。

    这些都是辛氏的眼。

    古族的老宅里,几乎每一个来客都没有秘密。

    小狐狸见他根本不理,气得一跳扒在他腿上:“我就是来给你带路的啊!你要去哪?”

    高壮得像小山一样的男人终于停下了步伐。

    道歉就免了,他大手一挥,直接把叽叽咕咕个不完的小东西捞在怀里,让它带路:“狐神大人让你来的?”

    “对啊。”小家伙又趾高气扬了,换个了舒服的姿势窝好:“阿秘怕你个傻子睡过了或是找不到路耽误了时辰。”

    霍坚用眼角去扫它:“若说到睡过……霍某倒有个问题。”

    小狐狸耳朵一夹,心虚地把头塞进他臂弯里装死。

    冷酷无情的男人两指捏着它的脖子拔出来,锐目扫过它:“你昨日为何要进我梦里作祟。”

    到底是淘气还是别有用心,毕竟是凡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的梦境,他一定要弄个清楚。

    毕竟这小狐狸又不是他的宠物。

    掌中灰黄色的一团被他的杀气吓得发抖,又想起来昨晚在梦里追过来的那一掌,这人是真的想要它死的!

    它又怕了,气焰顿消,黑溜溜的眼珠蓄满眼泪:“因、因为阿秘讨厌你,我只是想给阿秘出气!”

    “出气?怎么出?”男人一点不在乎它的眼泪,手上用劲。

    小狐狸头皮被扯得阵阵刺痛,在心里大骂这个蛮子!嘴上一点不敢反抗,连声求饶:“我只是个小妖精!只会用不入流的法术,本想着让你陷入梦境出个丑,然后阿秘找我来到你的院子,正好看到你的丑态……”

    霍坚眼皮跳了跳。

    具体是什么丑态,他不想问了,但是手很痒,很想就这样一把掐死手里这只毛茸茸的东西。

    灰黄色的小狐狸打了个哭嗝,眼睛湿润地望着他。

    辛家的会客厅依然十分豪华奢靡,隔着一片透亮的湖泊,他远远就看到了古朴厚重的木制穹顶。

    霍坚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侍女,偌大的老宅里人气寥寥,如果不是有辛秘提前派小狐狸来给他指路,他说不定还真的找不到。

    几个为首的长老都与他见过,只是上次更像一次敷衍的会面,这次双方打量一番接连落座,就开始细细碎碎的谈判。

    霍坚不善言辞,一旦对方问到他自认不可透露的话题时,就沉默以对。

    长老们空有一肚子套话计谋,就是绕来绕去一问到关键问题,对面那个浑身血煞之气的小子就变成锯嘴葫芦,纷纷吹胡子瞪眼,气得够呛。

    最后霍坚告诉他们的也只有金龙秘宝,和它大致位置在苗疆的八万大山里这些粗略得不能更粗略的消息。

    最后长老们阴郁地坐在厚重的木桌后看着霍坚,不得不勉强答应。

    而霍坚一直是那副低头沉默的样子,在达成目的之后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不见喜色。

    这些都是辛梓讲给辛秘听的。

    她早上的会议没有出现,涉及到家族利益的事自然有专门的人去负责,她的职位原本也只是类似于吉祥物的存在,很少会插手政策的制定。

    这在大家族里也是很少见的,通常家神才是家族第一决策人,族长、长老们更像是家神们的副手。

    辛氏的长老们在接过重担后又是甜蜜又是沉重,甜蜜是因为家神的信任和依赖,沉重则是他们隐约发现家神不参与政事似乎只是因为惫懒……连带着家神养大的现任家主辛梓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就连早上的会议,知道自己没法改变辛秘决定的辛梓就翘着脚,披着厚重的披风,半眯着眼睛听他们扯皮,一句话也不说。

    长老们会后埋怨他不出力,他又挂上虚弱的笑脸:“梓自知命不久矣,诸位管理辛氏已久,远强于梓,梓还是不班门弄斧了。”

    说白了就是,你们做的挺好的,我没发现啥毛病,那就这样呗。

    长老们又吹胡子瞪眼。

    辛秘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逗得发笑,弹他脑门:“不要咒自己,我离开之前会给你留下足够的蕴养之材,你的药浴和针灸不要断,我会着人看着你。”

    辛梓咳了咳,眼下青黑浓浓:“我注定活不过叁十,折腾这些干嘛呢?天天喝药泡澡,不如让我痛痛快快过几年。”

    辛秘睨他:“没门,好好喝药,当年我可是答应你们娘亲好好养大你们的。”

    “您还答应我保护我娘呢,”辛梓嘀咕:“不还是没保护好吗?”

    高傲的狐神可听不得这些,一挥袖子就把他打了出去,气团包裹着他的身体,晃晃悠悠地落在门外的青石小径上,站得稳稳。

    “当年我可没答应你,小兔崽子,是你自己哭着求我我没说话而已。”隔着院墙,传来了狐神火大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是梓错了!”他笑嘻嘻地喊回去:“离出发还有叁天,这几天您可要好好享受一下奢华平静的生活,一踏出桑州,可就要吃苦了!”

    辛秘冷哼一声,院门在他脸前哐地合住,辛梓闷笑着喊过门口的小厮,盘算着送些什么稀罕玩意来求饶。

    但他还没来得及送,变故就先行发生了。

    当天夜里,就有刺客摸进了辛氏古宅。

    脑中的弦被倏然拉满,霍坚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眼中毫无睡意,像是敏锐的鹰隼。

    他一掌摸过枕边的长刀,伏低身体滑下床去,床帐在微微的颤动之后恢复原状,帐内被褥隆起,如同主人并未醒来。

    不出几瞬,屋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是有人踏在上面。

    一个、两个、叁个……七个。

    他的住所一共进来了七个不速之客,黑暗里的霍坚双目紧闭,呼吸几乎完全被压制,悄无声息地聆听着周围的环境。

    来人脚步轻便有力,武功高强,踏在轻薄如纸的流彩瓦片上都几无声响,不知是哪家派来的高手。

    有五人摸进了房内,剩下二人一人在高处警戒,一人在门边设伏,井然有序。

    刺客借着霜白的月光看清床上安稳的人形,向身后队友打了手势,几人轻巧接近,两柄被涂成鸦黑的短刀出鞘,如同夜行者的索命之刃。

    “呼——”不知是谁的呼吸吹动床帐。

    眨眼之间,五柄短刃狠辣扎进床幔,那个躺着的隆起。

    利刃刺破布匹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几乎是刺客意识到刀下触感不对的瞬间,又有另一种破空声从床下传来。

    “有诈!”为首的刺客猛地跃起后退,手中短刀带起棉絮——他们刺进了伪装的枕头,床上的人已然不在那里。

    但是太迟了,他身侧的队友没有反应过来,被床下一闪而出的刀光抹断喉咙。

    霍坚长发散乱,寝衣半敞露出健硕的胸膛,温热的古铜色肌肤上溅上了腥热的血。

    他锐目扫视着剩下几人:“夜鸦刀。”

    一击不成,刺客们并不多话,猱身而上。

    霍坚赤足踏在青砖地面上高高跃起,臂膀肌肉隆起。他的刀法大开大合,无甚技巧,唯有战场上多年磨练而来的坚定与杀气。

    一刀之下,劈开对方格挡的短兵,又深深砍进对手的胸口,再沾一身热血。

    再损一人,己方鬼魅般的身法对上烈阳般刚猛暴烈的刀法并不占优势,为首刺客谨慎后退,向队友做着手势,示意最后一击。

    刺杀本就讲究快速,若是不成,只有暂退。

    但他们没有机会了,兵戈交接的锐响和血腥之气已经被院门口的白玉狐狸捕捉到。这些小小的装饰物眼睛睁开,发出灼目的亮光,同时示警的刺耳叫声从大张的口中传出。

    很快,辛氏的私兵就会赶来这处院落。

    刺客咬牙,直接勒令撤退。

    但——只着寝衣的男人将刀一横,拦在了门口。

    他抬眼,背着月光的双眸黯淡无光,却又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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