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沿着黄河向上游走,只见河岸边都是高高的黄土,像一堵城墙困着黄河,却没见有向东的出口,没有出口说明东面没有道路与人家。没有了马,只能徒步在松软的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直走了二十里,眼看天就黑了,还是没看到人迹,忠恕此时饿得发慌,可身上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无奈之下,只得取下弓来,四处留意寻找猎物。不一会,他听到前方一处低矮的小树丛中传出一声鸡叫,像是有野鸡,悄悄靠近,果然看到一只黑色的野鸡在觅食,他抬手一箭,那野鸡叫了一声扑腾几下就不动了。

    忠恕现在弓力强劲,准头也高,野鸡被箭钉在了地上,他抬眼望望,找个避风的沙窝,在河滩上捡些朽木枯草,点着了火,把野鸡稍加洗剥,削一根尖棍穿了,举在火上烤,不一会就闻到了一股肉香,等外皮烤得焦黄,从怀里掏出盐来撒在上面。史胡子一再告诫他,无论何时,只要出门,一把刀、一张弓、一袋盐这三样是不能少的,弓不离马,而刀和盐不要离身,现在这些东西派上了用场。忠恕用生人剑切下一块鸡肉送到嘴里,野鸡肉没有多少油脂,但很有嚼头,他心里苦笑,庭芳赠送的生人短剑削铁如泥,原是用来杀人建功的,此时却被当作杀鸡进食的工具。想到庭芳,忠恕心里一阵温暖:过了河,离她更近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还会记得山上的事情吗?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她还会认出我来吗?我应当如何称呼他呢?现在二人都已成年,再叫“庭芳妹妹”只怕不妥当了。

    一只烤野鸡吃个干净,忠恕才觉得微饱,到河边洗了手脸,回到草铺上盘腿坐下,运行小周天,进入物我两忘的入定境界。自出了祁连山,他牢记贾明德的嘱咐,一有空闲就打坐行气,贾明德曾说他的清宁生已经修过六重,清宁生第六重境界叫元婴,顾名思义,就是说此时内丹已经成形,丹田处就像有个婴儿屯住,只要修炼不断,内力就会自觉不自觉地生长。清宁生的境界划分有极大玄机,当年周君内把内功境界分为十重,达僧寿曾经提出异议,认为天才九重,丹境却分十重,比天还多一重,似乎不妥,周君内笑了笑,指指自己的心,道:“天在这里,这里比天大。”达僧寿当时不解,周君内仙去多年后他才明了其中涵义,天当然无所不包奥秘无穷,但道者修心就是要穷极天地变化,所以道家才有那句名言:天定胜人,人定胜天。忠恕对道家的功法境界几乎没什么感悟,贾明德讲的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什么神游太虚,什么渺渺大罗,他根本想象不出来,只是遵照着行气,不重体验倒也进展神速。

    第二天又沿河上行了十多里,终于见到河边有一个码头,右侧有一个东向的出口,令忠恕不解的是,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大船,四周却没人,这大船前后有三个舱位,能装下数千斤的谷物。忠恕向东走上土原,不久就到了一处村庄,这里已经是岚州,向东再走三十里,就有个东北向的大道直接通向代州。那个码头是为驻军运输粮草修筑的,下游一百多里,还有个慈光码头,有七八艘大船,专门用来运输粮草,再往南去,就是黄河最大的关口蒲津关了。

    忠恕来到一个较大的镇子,想买一匹马代步,他现在走路根本不觉得疲累,但一张大弓套在身上,又挎着一个装满箭簇的胡禄,行走非常不便,但打听之下才知道,别说战马,就是耕马在当地也很稀有,这里耕种常用的牲畜是牛,官府鼓励民众养马,特别是养战马,但当地田少人多,土地又贫瘠,百姓糊口尚且艰难,根本无余力饲养马匹,他转了半天,才买到一匹正在耕地的老马,那马瘦弱得露骨,牙齿也掉了七八枚,忠恕也不配马鞍,把弓箭搭在马上,牵着它上了路。

    代州在隋时称雁门郡,是河东防守突厥的重镇,著名的雁门关就在现在的代州城西面,它与宁武关、偏头关合称三关,偏头关在西面,雁门关在东面,宁武关在中间,三关联成一线,扼守着三晋的咽喉。三关之中,以雁门关最为紧要,它位于恒山山系的勾注山上,北面是雁北高原,南面是忻定盆地,只要突破雁门关,兵锋即可直指太原府。隋末战乱,突厥曾围困隋炀帝杨广于雁门关,北境隋军拼死解救,杨广才侥幸逃脱,他南巡江都后,晋北防守削弱,突厥趁机攻下云州、代州、雁门关等地,把城池全部拆毁,骑兵直抵晋阳城下,大唐建国十年后才重修代州城,把突厥人挡在雁门关外。

    周塞就位于雁门关南五十里的恒山脚下,周围百里内的居民很多不知道雁门关在何处,但都知道去往周塞的道路,可见周塞在当地名气之大。远在三十里外,忠恕就看见一座高大城池矗立在巍峨的恒山脚下,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城池的雄伟,周塞城依山而建,城墙从山脚向上蜿蜒,一直修建到了山半腰,建城的难度非同寻常。在城墙二百步外,有一道两丈来宽一丈多深的护城河,城门前面有座吊桥,桥头有背持弓箭手执刀枪的人在值守,守卫都穿着褐色的衣服,其制服与唐军不同,也与当地百姓有异,估计是当地的府兵或乡兵。这里既不是军事要塞,也不是州治、县治所在,有这么一座规模远超武威、张掖、灵州等要地的城池,无怪乎那么有名了。

    忠恕牵着马走上吊桥,桥头有四个人值守,一个挎刀的年青人伸手拦住了他,那青年长着一双浓重的飞天眉毛,一对倒三角眼,面相很凶,他斜着眼围着忠恕转了一圈,喝问:“从哪来?到周塞来做什么?”忠恕道:“从祁连山来,找周典一大侠。”忠恕穿着河西走廊上民众常穿的羊皮袍,戴着皮帽子,光看打扮就知道不是本地人,那青年转头问同伴:“王三会,知不知道祁连山在哪里?”几个同伴都摇头,那青年又问:“找周…周大侠何事啊?”忠恕道:“阿波大寺的天风掌教有封信要交给他。”那青年右手一伸:“拿来!”法言转交这封信时,曾明言要交给周典一本人,忠恕只得道:“监院道长让我交给周大侠本人。”那青年嘿嘿笑了两声,又问道:“你的马也是从祁连山骑来的?”忠恕摇头,那青年又笑着问:“你从祁连山南下,这一路上经过了哪些地方?”他以为祁连山在周塞北方,忠恕知道这个青年起了疑心,自己的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祁连山离这里太过遥远,寺里的情形更远非这些人所能了解,就准备耐心给他解释。

    正在这时,从城里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腰间挂着宝剑,戴着皮帽子,精瘦的面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那青年上前施礼,叫声:“周三叔。”那“周三叔”笑着点头:“我出城办点事。唉,刘胜,又是你当值啊。”那刘胜笑道:“卢二郎的女人要生了,让我替他两天。您一个人出城,要不要我跟着跑跑腿?”周三叔一边走一边笑着摆手:“一点小事,去去就回。”他走过忠恕身边,不经意地扫了忠恕两眼,向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鼻子猛嗅两下,然后回过身来,打量了忠恕一会,微笑着问:“请问小哥从哪里来啊?”忠恕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刘胜抢答道:“他说从祁连山来,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不敢放他进城。”周三叔噢了一声:“祁连山可是很远的地方啊。”忠恕道:“在西边两千里,我走了一个月。”周三叔问:“祁连山很大啊,小哥来自什么地方?”忠恕一听他姓周,猜他可能是周典一的亲属,道:“我来自祁连山阿波大寺。”周三叔哦了一声,显得有些失望:“阿波大寺?那是个佛家寺院吧?里面僧人很多吗?”忠恕道:“没僧人,都是道长。”周三叔眼一亮:“小哥有没听说过一个叫朝阳宫的地方?”忠恕道:“道长们讲山外的人都叫阿波大寺为朝阳宫。”周三叔眼里闪出光芒,问:“小哥贵姓?”忠恕道:“我姓段,名叫忠恕。”周三叔笑了:“叫忠恕?哈哈!”他拍了拍忠恕的肩膀:“能不能让我看看这张弓?”忠恕立刻想起张虏的事,但又觉得这周三叔不像是见财起意的人,就取下弓来双手呈上,周三叔道声谢谢,接过弓来,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拉了拉弓弦,笑道:“千年紫檀木,花豹筋弦,松香泡制。”这时刘胜接口道:“这张弓,与小姐的那张弓一样啊!”周三叔笑道:“当然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忠恕道:“庭…周姑娘那张弓,也是我二伯做的。”他刚想说“庭芳妹妹”,马上改口“周姑娘”,周三叔笑着望向他的腰间,忠恕不解他看什么,周进笑道:“当年我大哥进山,好像留下一把短剑。”那把生人剑插在内袍腰带上,忠恕忙取了出来,周进抽出看了一眼就递还给他,抱拳笑道:“在下周进,周典一大侠是我堂兄,如果不是看到这张弓,差点把朝阳宫贵客拦在城外,失礼得很,段小哥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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