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迟疑一下,还是跟上了贺兰,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贺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但忠恕相信他绝不会投靠梁师都。贺兰好像对云州城非常熟悉,在黑暗中七拐八绕的,不一会在一座高大的宅院前停了下来,轻轻一推大门就开了,他闪身进去,忠恕也跟了进来,院子有两进,很是气派,但黑通通的,没一点灯火。贺兰推开厢房的门,忠恕闪了进来,黑暗中发觉里面桌椅齐全,还有张北方特有的大炕,像是间客房。贺兰也不点灯,直接在炕上一坐,示意忠恕也坐下,笑道:“这是我临时的家,气派吧?就是少个当家的。”北方人说的“当家的”,也叫掌柜的,指的是家里的妻子,忠恕道:“你是出家修真的道人,要什么当家的?”贺兰笑道:“当然是个摆设了,做做样子,唬人的。”忠恕无心与他开玩笑,急着问他何以在此,贺兰笑道:“你先别急着盘问我,让我猜猜你来云州做什么,你是冲着武显扬来的,对吧?”他知道武显扬与忠恕有杀父之仇,忠恕点点头,又问:“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贺兰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当家的前天才走。”忠恕一愣,贺兰笑道:“这当家的可凶了,但不是女人。”忠恕道:“允儿,我还有要事,请你有话直说,别绕来拐去的。”贺兰这才收起笑脸,道:“我是随着陆道长一起来的。”忠恕嘴都张大了:“是陆变化道长?”贺兰道:“朝阳宫有几个姓陆的?”在阿波大寺时,忠恕就见贺兰对陆变化极为崇拜,比对自己的师父范虚都恭敬,每天粘着陆变化,陆变化当知客道人,他就去做迎客,陆变化领课,他第一个到场,许多人都误以为他是陆变化的徒弟。朝阳宫对武显扬极为忌惮,时刻提防,陆变化经常下山行走,打探消息,他来云州也不奇怪,巧合的是在这里遇到了。

    贺兰道:“忠恕,你先莫急,听我劝一句。”忠恕问:“要劝我什么?”贺兰郑重道:“如果你想去行刺武显扬,报弑父之仇,现在还不是机会。这武显扬太过厉害,不是我乱猜,你不是他对手,还是请寺里为你出头吧。”忠恕心道贺兰是一片好意,就实话实说:“我只是想去看看,没准备和他争斗。”贺兰道:“那就好,不过这人非常机警,靠近他很是危险。”忠恕问:“陆道长是这样吩咐你的吧?”贺兰点头:“每天交待一遍,让我离武显扬远远的。”忠恕道:“我也只是想远远地看一下。”这倒不完全是实话,为什么要来云州,实际上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他确实没想过与武显扬动手,却很想靠近武显扬看一看。

    贺兰故作老成地一摆手:“你如果真是这样想,那就别急,过一个时辰再去。”忠恕道:“我想今夜就出城,明天赶到代州,到北府看过之后就要走。”贺兰道:“你听我的,去早了也没用,北府那么大,你知道他在哪里?总不能看到人就挨个问吧?”忠恕见他口气这么肯定,问:“一个时辰后就知道他在哪?”贺兰点点头:“我有十成的把握。刚才在入云楼你也听见了,今晚武显扬要主持祭奠他的夫人,武夫人去世三个月了,她生前信奉祆教,昨天是祆教的安魂日,今天是家属祭祀的日子,祆教也讲时辰,没入教的俗人,只能在夜半时分祭奠才能与亲人的灵魂沟通,武显扬一定是在那时做法事。”

    忠恕刚才确实听到崔定一说武显扬在斋戒,今晚要祭祀夫人,还以为武夫人刚刚去世。贺兰继续道:“去年武显扬带着柘羯刚到云州,就在北城建了个胡天,到时他肯定在那里。”这个判断倒很合理,此处离北城已经很近,胡天的建筑特色鲜明,很好辨认,提前一个时辰潜伏到里面就行,自己下山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寺里的人,特别想问问大伯和二伯的消息,于是也在炕上坐了下来。

    贺兰在黑暗中把忠恕下山之后的情况介绍一通,他知道忠恕最想念的是老秦和史胡子,就把二人的近况说得特别详尽,连史胡子会单手穿针这个细节都说了。祆教大麻葛阿伍德事件中,史胡子断了一臂,成了残疾,更幡然醒悟,出家做了道士,老阿身份暴露,不得已下山返回突厥,忠恕也要下山投军,忠恕和老阿离开的第三天,老秦得了一场大病,过去二十年忠恕一直偎在他身边,他每天都要操心忠恕的饮食冷暖,晚上听忠恕讲神仙故事,说贾道长的趣事就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乐趣,现在这一切都没了,他心里的孤寂谁都看得出来。寺里又来了四五个年青的火工道人,老秦病好后已经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但他最怕闲着,总是抢活干,他睡在忠恕住过的侧屋里,常有人听到他在半夜里偷偷哭泣。史胡子过得很充实,他汉文学得很快,入门的经典已经读完,掌教天风亲自授他《道德真经》,据陆变化说,史胡子目前的道行已经能做个经师了。

    忠恕的心都在抽搐,眼泪流个不停,当听到大伯想他想得瘦脱了形,忍不住哭出声来,他可以想象自己离开后大伯的心情,他不在身边,大伯的天就塌了,也许只有看到自己,大伯心里才会好过一些,自己也思念他,但哪天才是回山的时候呢?

    等忠恕不再哭泣,贺兰这才继续往下讲。解禁之后,寺里的香火还算可以,有不少中原修士不远万里来到山上,范虚把偏废的侧殿整修一新供修士们居住,但掌教真人对招收新弟子非常谨慎,史胡子之后,只录了一名新道士入籍。今年正月,积雪还封着山路,大唐左吾卫郎将唐俭踩着坚冰走了半个月,从长安送来兵部尚书卫国公李靖的亲笔信,信的大意是武显扬已经率领柘羯驻扎在云州,与梁师都合兵一起,觊觎代州和并州,代州都督候君集三战不胜,向李靖请求援兵,李靖则直接向朝阳宫掌教天风求援。

    天风接到李靖书信后很是犹豫,重开山门后他已经颁布下教令,朝阳宫弟子不再参与俗世政争,武显扬虽然是教中仇敌,众人既恨又忌,但他毕竟是天下闻名的突厥重臣,早非教门弟子,与他的仇怨,不完全是教中事务,何况李靖的身份在儿那摆着,与李靖合作,那就是纯粹的政争了。天风犹豫再三,不好自毁誓言,但当他把事情向法言、陆变化、安仲期、范虚、吉文操等教中首脑一说,众人异口同声要下山相助李靖。天风仍然下不了决心,又去咨询师叔达僧寿,达僧寿只说了一句话:“朝阳宫造就,朝阳宫结束。”天风这才定了主意,派遣陆变化、吉文操、杜百年三位道长下山帮助李靖。陆变化机智而富谋略,清宁生功夫与法言不相上下,全寺仅次于天风,吉文操和杜百年内力深湛,对战经验极是丰富,不比武显扬逊色多少,他三人下山,绝不是武显扬的福音。

    贺兰听说陆变化要下山,当然吵着闹着软磨硬缠,非要跟着来,因为要对付的是武显扬,危险莫测,陆变化不愿带他下山。贺兰就去磨师父范虚,范虚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得出面向陆变化讲情,说这个弟子脑子灵活,言辞便给,与武显扬等老一辈对阵当然不行,但搞点阴谋诡计,为道长们跑跑腿还足以胜任,陆变化这才把他带下山来。

    四人来到代州候君集的军中,乔装成普通的军士,吉文操和杜百年留守在候君集的大营,防备武显扬偷袭,陆变化带着贺兰混入了云州城。陆变化装扮成一个进城避难的朔方大户,随身带着大量金钱,先购入一座豪宅当落脚点,他没有接近武显扬,而是刻意结交了不少梁王府内的人物,每天都有应酬。进了云州城,贺兰如鱼得水,半月功夫就混入梁师都王府当了内卫,可能不久就要升任校尉,因此时常见到梁师都,探听到许多秘辛。

    去年代州军全军覆没,候君集携耻重回代州都督任上,重建代州军,兵锋直指梁师都,梁师都判断大唐已经平定了中原与江南,下一步会重点围攻他,感觉不妙,一方面扩军备战,一方面向他的靠山突厥求援,颉利大可汗没派突厥骑兵来,却让武显扬带着柘羯和三万胡人南下,帮助他守卫云州城。梁师都表面上对武显扬态度殷勤礼数周到,好像十分巴结,实际上非常忌惮武显扬鸠占鹊巢,取而代之,私下里对武显扬和他带来的柘羯胡人处处设防,戒备之心甚浓。贺兰探得的消息,让陆变化连连称赞,前天他返回代州会晤候君集,放心地把贺兰一个人留在云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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