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郡换了一身干净的长袍,重新打理了一番后才朝碧城殿走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柔和的月光似水般笼罩在他身上,衬着他洁净无瑕的脸庞,如冷玉一般清润。

    他只身踏进大殿,弯身行礼:“医者苏灵郡拜见仙君。”

    空荡荡的大殿如风吹过,传来了轻微的回声,却不见有人说话。

    苏灵郡起身,静默驻足在大殿上,面色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

    “来了?”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回过头,躬身道:“是的。”

    “过来吧。”白素清如鬼魅般的身影闪到了他的前面,眼神凉如寒霜,他瞧了他一眼,道:“你便是从另一端过来的孩子?长的倒确实同小鹤一样。”

    白素清注视着苏灵郡,眼前这男子虽与苏鹤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长相,但眼神确是截然不同的,那是来自不同的心境而产生的隔阂,让白素清竟有些揣摩不出面前的男子正在想什么,他对视着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心头在细细捏算着接下来的一切。

    苏灵郡的眼睛澄澈如水,他微微颔首,避开了白素清凌冽如鹰的目光。

    白素清盯着他看了良久,只字未说。

    “仙君?”苏灵郡轻声提醒了他一句。

    “嗯,本仙君已经听说了。”白素清负手,林下风度自身而散,他缄默许久,忽然冷声道,“死在这里,你便可以回到属于你的世界了。”

    苏灵郡许久没有说话。

    “怎么?不想死?”白素清冷笑,“你若是不想死,那便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记住,是永生永世。”

    “……”苏灵郡依旧是沉默,二人对视期间,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冷意窜遍全身。

    那不是一般的冷意,是想要置人于死地而散发出来的杀气,冷若寒霜,让整个大殿都如坠冰窟。

    他低声惊呼一声,身子迅速向后倾斜,足尖贴着地面,连退数步,在光滑的白玉地砖上拖出一道细微的痕迹。

    白素清轻轻击掌:“了不得,竟然能一瞬间察觉到我的杀气。你要知道,这世上能察觉到我杀气的人,都是将死之人。”

    “仙君这是何意?”苏灵郡眸中闪过一丝微妙错杂的情绪,在接下来的一刻他立马明白了这一切的原因,他拱手言道,“仙君若想杀了我直说便是,为何要想尽法子把我骗到神祭,况且您要取我性命,灵郡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无力阻拦,您又何必如此?”

    “不错,倒是聪明。”白素清冷笑:“但是将死之人再聪明又如何?还是省点力气到阴曹地府说给阎王听吧。”

    “……”苏灵郡蹙眉,眼神却是宁静从容的,他沉吟片刻,忽然道,“你不是白素清。”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白素清冷冷回道。

    苏灵郡:“那在临死前我还想弄清楚一些问题,烦请仙君为愚者解答。”

    白素清:“将死之人,本仙君成全你,尽管说罢。”

    苏灵郡:“这里真的是另一个世界,还是只是我跌到了幻境?”

    白素清:“知道这个又如何,你认为你还逃得掉吗?”

    苏灵郡:“我只是想在临死前知道真相罢了,死而无憾足以。”

    “这是你的梦境。”白素清冷笑道,“这里重复的都是你曾经遭受过的,经历过的,让你最害怕的噩梦。”

    “梦境?怎么会是……梦境?”苏灵郡喃喃道,他动了动嘴角,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选择了沉默。

    “怎么?很难以置信?”白素清笑了笑,眼神让人难以捉摸,“因为,操控这场梦境的人——是我。”

    “你?”苏灵郡顿了一下,“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当真以为我是白素清?太可笑了。”白素清忍不住嗤笑,“我只不过是因人而异,衍生出来的幻象,是因为你最怕的人是白素清,我才会变成白素清。”

    苏灵郡缄口不言。

    白素清又道:“你可曾听说过山河寂?”

    苏灵郡点点头:“听过,七十二律剑法上有过相关记载。”

    “你又可知何剑才能用此本剑法?”白素清接着问道。

    “浮生剑。”苏灵郡回道。

    白素清:“不错。浮生九折途,初阳山河寂。”

    “你的意思是……”苏灵郡眼神一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指尖在袖中轻轻动了一下。

    “这里是你的梦境,而我,是浮生剑的剑灵。”白素清断然道,“你跌落到的,是浮生剑的剑冢中。”

    “浮生剑的剑冢在江底?!”苏灵郡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这么说来,那场风浪是剑气所导致的?”

    “浮生剑已经被禁锢了千年,封印早已要失效,那场风浪也确实是剑气所致,”白素清的眼神微微一动,解释道,“那位道长把木剑投进剑冢,解掉了禁锢我的最后一道封印。”

    “……”苏灵郡抽了抽嘴角。

    白素清:“如果你在这里死去,你在现实中的所有意识也都会随之冻结,跟死了无异。”

    浮生剑是出了名的邪祟之剑,故此才会被仙长们合力禁锢数年,只不过让苏灵郡没想到的是,它居然被封印在江底,连世人皆怕的避寒剑都不曾被封藏过在如此隐秘的地方。

    “打扰了您的清修,是在下的不对。我替道长道歉,也替自己道歉。”苏灵郡拱了拱手,“事已至此,在下也不必再多言了,就按照您所说的去做吧。”

    “为何不做挣扎?”白素清眸中闪过一丝异样,“你难道不怕死?”

    “怕。”苏灵郡不为所动,“但是亡羊补牢已经没有意义了,我的梦都受您控制,我再做过多的挣扎又有何用?”

    “好啊,你当真有意思,那本尊便再给你一次机会,”白素清握住座椅的手在轻轻摩挲,“若是你明日和苏鹤的那一战决胜,本尊便放了你。”

    “决胜?”苏灵郡笑了笑,“你也挺有闲情逸致。”

    “本座生于混沌,尊于邪祟,玩弄将死的猎物,何乐而不为?”白素清言罢,大袖扬起,身影逐渐消散在月华下,唯剩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这寂冷的大殿,“苏灵郡,珍惜你最后的时间吧。”

    苏灵郡怔在殿中,望着那把空无一人的宝座,渐渐出神。

    他很多次都在想,如果他当初没有踏入神祭,如今会是用着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存活在这世上,也许会是梅子黄时,泛尽小溪,又或者是在昆仑的雪夜里与先生对弈饮酒?

    良久的静默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或许师尊说得对,无论如何,从自己踏入尘世起的那一步开始,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会伴随永生。

    而自己,终会生会活在自己最厌恶的日子下。

    他走出大殿,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月华如水。

    要去哪里呢?苏灵郡发呆,没有灵力的他连碧城殿都走不出去,何谈决胜呢?他静下心,走到一处池边,淡淡看着眼前的一切,无言。

    池中的水清澈见底,清晰倒影着月影,如圆月坠入深潭,在水面上洒下了细腻的光泽。

    荷叶上的一颗水滴在凉风中翻滚着,宛若竭力做着最后的挣扎,而另一颗水滴则是一动不动的贴在叶上,旋即坠落下来,滴入池中,与池中水融合。

    那一刻,他霍然明朗。如果只是坐以待毙,那就永远只能活在白素清的阴影下。

    月下,他的面色平和,闭眸遐思,心静沉沉。

    “天下术法众多,但神祭的仙法之所以能够鼎力是因为本仙君所创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糅合了这天下术法万千精髓,有些甚至可以用极少的灵力来施展精妙绝伦的术法。”

    “这些术法只需要你聚集意念,意念多大,威力多大,但聚集意念也并非简单之事,这需要你全身心投入其中,万不得有丝毫的分心,否则难以修成第一重不说,还很容易为此走火入魔。”

    回想起白素清曾教过的术法,苏灵郡的双手在空中迅速结印,无声念咒,忽然,他感受到一股奇特的火热自指尖迸发而出,身体在在跟着慢慢腾空。

    然而腾空不过一瞬,他浮在空中的身体便忽然失重,整个人如同被一股大力甩出,瞬地跌落在地。

    还是因为意念不够集中吗?他站起身,深呼了一口气,双手再一次结印,指尖火光跳跃中,奇特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整个人在逐渐悬空。

    然而他没坚持多久,便又被一股巨力甩飞,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飞去,直至撞到了一根石柱才算落地。

    他筋疲力尽的趴在地上喘息,有疲惫从面上显现出来。

    以前在神祭的时候,他也是无论如何都练不出这招,那时候因为修为都在,他还能保证自己不被那股奇特的力量甩飞出去,没想到以现在的修为再练习时,会有如此大的反噬。

    他不死心,双手在空中一次又一次结印,锲而不舍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然而接踵而来的只有不断的跌落泥泞,他不求能够完全掌握,只求到太阳升起之前,自己可以把这招悟出一些。

    当第一缕阳光从天边照射出来时,苏灵郡已经是满身泥污的瘫倒在一旁的花树边。

    他的面色极度难看,苍白的脸上唯剩一双乌黑的眉毛还在喘息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为自己练习一夜无果而犯愁,他泛白的嘴唇还在微弱的翕动,像是在念咒,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刚从水中被捞起,无力而柔弱。

    他勉强扶着树缓缓站起身,身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着鲜血,他从衣角撕下一条长布,包住了被划了一道长口的手臂,再次伸出手,凝神闭气,飞速结印。

    这一次,那股强大的力量终于没有再出现把他甩飞,指尖的火焰越聚越高,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瞬地袭来,仿佛周身逐渐被云雾包围,他躺在云端之上,一切都是软绵绵的,轻挠着他露在外面的肌肤。

    早上的风是轻柔的,但他仍感到全身都在颤抖,几乎快要站不住。

    遽然,他感受到一股暖流融进他的体内,四肢百骸似乎在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内力打通,他再也支撑不住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轰然栽倒下去。

    昏迷间,他的全身被一股力量缓缓托起,周身的白雾笼罩住他,如茧吐丝,将他浮在半空中的身子从头到脚一点一点包裹住,围的滴水不漏。

    天边的绯色渐渐泛起,浸染了湛蓝的天空,几抹朝霞后,太阳如同浴火涅槃,绽放出了金黄色的光芒,晨曦初照,将黛色的远山附上了一层火红的薄纱,耀眼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下来。

    白雾渐散,苍穹上,一弯彩虹横跨天际,将破茧而出的沉睡之人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苏灵郡再次睁开眼时,金灿的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顿然闭上眼,转过脸,不敢再直视。

    衣衫上的汗渍已经干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从地上站起身,沉重的疲惫感已经消失,换而来之的是一身活力,还有暖融融的感觉,他奇怪的抬起双手,上面的泥污还未洗去,关节处因为一直重复结印而微微泛白。

    “若是你明日和苏鹤的那一战决胜,本尊便放了你。”剑灵的话在他脑中响起,他愕然看向碧城殿,那扇大门依旧是敞开的,里面空无一人。

    “你为什么不躲起来?”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男声。

    他回过头,苏鹤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你是想站在这里找死吗?”

    “不是。”苏灵郡淡淡一笑,“我想与你正大光明的决斗,而并非躲躲藏藏不敢见你,我不喜欢那样。”

    “是吗?”苏鹤笑道,“想不到苏先生临死之前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若是这么想的,那便就按照你想的去猜吧。”苏灵郡也跟着露出了一抹笑容,安静而祥和。

    “……”苏鹤凝视着他,半晌无语。

    只是一晚上不见,他的气色和神色居然都已经好了很多,苏鹤心下一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仙君给他治疗了吗?

    良久的沉默中,他的心里隐隐不安起来,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苏灵郡已经与昨天的苏灵郡截然不同了。

    仙君有令,他也不敢多耽误,只道:“既然如此,南峰巅上,一决高下。”言罢,他一挥袖,眨眼便消失在苏灵郡眼前。

    姑射山上有一处断崖,壁立千仞,上有飞沙黄石,下临深渊绝地,云雾不散,飞鸟不宿,名为南峰之巅。

    苏灵郡赴约而来。

    竟然自己能来了,苏鹤心中的不安更加剧烈,果然是同昨天不一样了,他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袖中寒光一现。

    苏灵郡目光明亮澄澈,只是静静立在那,便给人一种泰然自若的感觉。

    到底怎么回事?面对对方的不迫,苏鹤愈发紧张起来,心里的不安也愈加深重,心中的最后一根弦骤然崩断,他手腕一翻,从袖中忽地弹出两枚银针,直取对方的命脉。

    苏灵郡凌空翻身,与闪着银光的长针错身而过,他屈指一扬,银针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锐利的锋芒。

    苏鹤顿时一慌神,那银针便擦着他的颈而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他不敢再怠慢,登时聚气飞身而起,双手在空中迅速结印,只见空气中忽然凝聚起数把利剑,似乎是由水凝聚而成,箭身通透,剑周还能看见正在流动着的水汽,在阳光下的反射折射下,能隐约看出凝出的形状。

    是落水剑!无论在哪,只要空气中有水分的存在,这道术法便可以施展出来。

    苏灵郡掠起衣衫,急急后退,空中的利剑越聚越多,逐渐变成了骇人的仗势,他来不及多想,双手疾速结印,在寒冷之气扑面而来的同时,他掠起身子,双手相扣,一道火光自指尖迸出,霎时间,原本平静的天空风云乍起,云雾翻涌之中,日光霎时间被浓郁的乌云遮住,有惊雷从天劈下。

    “起!”苏鹤低喝一声,双掌用力往前一推,登时,数道白光迅捷刺出,尖利的锋芒割裂空气,拖着长长的光尾,直冲苏灵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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