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阳,阿阳!”长亭外,墨袍少年踏空飞来,如一只飞燕,瞬地掠过林中树叶,翩翩然落到了地上。

    薛景阳的大脑一片昏沉,他步履维艰的走了两步,身子忽然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倒。

    顾云泽移步想要扶住他。

    “滚开!”薛景阳喝道。

    顾云泽站定,目光凝寒凉的看了他一眼,当即不再多事。

    少年迅速跑向发声处,然而伸手摸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摸到。

    薛景阳半跪在地上,面色极为难看,他伸手拉住了少年在半空中摸索的一只手腕,声笑面不笑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少年像是没听见他话似的兀自说了一句:“原来在这。”随后弯下腰,伸手至他肋下,撑起了他身体的一半重量,将他扶起。

    “会压疼你的,松手吧,我还不至于摔倒。”薛景阳的薄唇乌青,脸上没有任何笑容,然而他的声音却是温柔带着笑意的,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年什么也看不见。

    少年乖觉,松开手,换成了搀扶,“浅儿念着阿阳,便来了。”

    “呵。”薛景阳轻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沿路打探。”少年微笑回道,一双幽静的眸子里没有任何色彩。

    “让你费心了。”薛景阳剜了一眼还站在旁边的人,冷笑,“顾云泽,你不去把本道的消息传给薛锦铖还跟着做什么?想找苏灵郡自己不会去找吗?他又不在我身边,难道你还等着本道把他亲自送到你手上?”

    顾云泽尚未开口,少年便道:“墨云观弟子穆浅见过顾仙长。”言罢,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微微行礼。

    “不必多礼了。”知道对方双目失明,顾云泽也不多说什么,他手一锤,捡起地上的浮生剑。

    “拿回去。”兴许是知道薛景阳不会接,他主动递给了穆浅。

    穆浅欲要接住时,薛景阳却蓦然挡在他前面拿过了浮生剑,“不要拿,这剑煞气重。”

    “原来你也知道,”顾云泽面色沉凝的说道,“我以为你不知道。”

    “连你都知道的事情,本道为何不知道?”薛景阳嗤笑,“用不着你在这冷嘲热讽。”

    穆浅眼睛空洞的望着前方,细声问道:“是浮生剑吗?”

    “嗯。”薛景阳随手将剑负在身后,“你倒是什么都清楚的很。”

    “来时的路上便听人说了。”穆浅轻声念叨,“先回去吧,阿阳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是不是累了?”

    “没有。”薛景阳站直了身子,牵强的笑道。

    顾云泽见他应是无事,也不想和他过多交流,便独自离开了。

    待顾云泽身影消失了片刻,薛景阳才把手从穆浅手中抽出,捂着嘴咳嗽起来。

    灵气杂乱的走向仿佛快要把身体硬生生撕裂,薛景阳把穆浅推到了旁边,“去,咳咳咳,去带我找苏灵郡。”他断断续续的说着,“离、离我远点,咳咳,避寒剑的寒气太重了,咳咳,会伤到你的。”

    “阿阳?”听出对方的吐息不畅,穆浅焦急的扶住了他弯的厉害的身子,“阿阳是被寒气侵入肺腑了吗?我是修阳的,让我来帮你吧。”

    “不,不要。”薛景阳弯着身子,血透过他的指缝,淅淅沥沥的溅在地上,“咳咳咳,我在苏灵郡身上下了傀儡咒,你用术法加持,很容易……咳咳咳,很容易便能知道他在哪里。天不早了,快走。”

    “阿阳方才为什么不让顾仙长帮你把体内的寒气逼出?”穆浅摸到了他的一只手腕,紧紧扣住,“顾仙长是极寒之体,能吸收寒气,他现在应该尚未走远,我去把他追回来,比找人快的多。”

    “不许去。”薛景阳拉住他的胳膊,“咳咳咳,我要找苏灵郡。”

    “可是……”穆浅忧心忡忡的道,“不然我背你吧,快些。”

    薛景阳闻言忽然噗嗤一笑,“我们家浅儿心思还真是单纯,咳咳,难怪薛锦铖那么喜欢你。避寒剑的剑气,咳咳……哪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即便是顾云泽,也是自小就要被关在极寒之地修炼多年的,咳咳咳……你以为,他身上的那股寒气是哪里来的?你背我,是在说笑吗?”

    “阿阳别再说话了。”即便是责备,穆浅的声音中都透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柔,仿佛是暮春时节里那轮隐在雾霭后娇小月牙,看得人禁不住生起怜爱之意。

    他不等薛景阳有所推辞,便拉过他的身子,把他背了起来。

    彻骨的寒意让穆浅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咬咬牙,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城里跑去。

    薛景阳的身子是很轻的,但浮生剑的重量却几欲把他压垮,他一边施术,一边把体内的纯阳火透过贴合紧密的肌肤传送给薛景阳,以至于尚未进城,他的额上便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他喘着重重的粗气,绕过街角巷口,终于在一处静谧的地方感受到了愈来愈近的咒术反应。

    天幕渐沉,马蹄街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红灯高挂,酒旗招摇。

    薛景阳苍白修长的手指锤在穆浅的胸口,只觉得全身如坠冰窟,连着手脚都已麻木。

    幸亏顾云泽走得早没看出来。他手中攥着穆浅给他的一方手巾,上面还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咒术感应已经越来越近了,阿阳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附近。”穆浅沉声道。

    薛景阳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找了这么久才找到?难道真被顾云泽那个吊丧脸先下手了?

    不过片刻,他的心里所想立马被证实了。

    “顾公子,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回去吧。”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这次伤的有些重了,我虽然已经替你看好,但你得记得要多休息才是。”

    顾云泽点点头,恭敬道:“有劳苏先生了。”

    “不客气。”苏灵郡浅浅一笑。

    两人沿着街道慢慢走在晚风中,街边酒楼中琴声款款而奏,把无法释怀的惆怅吹散在心怀。

    “阿阳要找的人是他吗?”穆浅微微侧过脸,小心把薛景阳从背上放下,一只手仍旧保持着输气的状态。

    “呵。”薛景阳只是冷笑,什么话也没说。

    “我去叫他吧,阿阳在这等我一会便好,我会速去速回的。”穆浅的脸上浮出一层淡淡的笑容,他虽看不见,但听力却是极好的,如何在人群中分辨出对方的脚步声,是他失明多年练就出来的一门特殊技巧。

    “不必找他了,让他跟顾云泽走吧。”薛景阳背抵着墙,唇角血迹尚未干涸便又有温热的鲜血涌了出来,“咳咳咳……我们走吧,先找一家店暂时歇脚。”

    “可……”穆浅犹豫了一下。

    “没什么可不可,浅儿一路背着我走来也是吃了不少力,走吧。”薛景阳一张俊脸上几乎看不出血色,唯剩一双眼睛明亮的如同寒星。

    ***

    风吹起衣袂,苏灵郡将吹散的发丝拢到了肩后。

    他从几个时辰前就开始觉得身体有异样,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直到他站在一处静谧之地时,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了——他的身体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制住了,让他再往前挪动一步也难。

    “你怎么了?”顾云泽转头见他一动不动的伫立在原地,以为是对方今日为自己疗伤导致身体有所不适。

    “没事。”苏灵郡表情有些僵硬的摇摇头,“顾仙长先走吧,我忽然想起还有事未做完,可能无法与顾仙长同路了。”

    “嗯,我就暂住在风雨阁中,先生若是有事直接来找我便好。”顾云泽拱手,“那我就先走了,你路上小心。”

    苏灵郡动弹不得的立在原地,看着顾云泽渐远的身影,他却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试图运功周身,但那根线制的他结实,让他如同一个傀儡似的只能跟着催动咒术的人命令动。

    就连方才对顾云泽说的话,也是背地里控制他的人让他强行开了口。

    薛景阳。

    苏灵郡手指一节一节的探住藏在袖中九针,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快步走来的身影。

    “对不住这位郎君,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那人的嗓音低柔,听上去倒不像什么歹人,更不会是薛景阳。

    苏灵郡怔了怔,心道奇怪:傀儡咒不是只有下咒者才能催动吗?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能够催动薛景阳下给自己的傀儡咒?

    “阿阳被避寒剑的剑气所伤,受伤严重,我们不能再多耽搁了。”模糊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苏灵郡这才看清是个少年,只不过他的目光空洞失色,灰暗的眼睛已经无法映照出任何东西。

    看样子应是盲眼多年了。苏灵郡的眸光猛然凝滞,手中银针亮如星光。

    “这关系到阿阳的生命,请郎君务必同我走一趟。”少年说着,瞬移到了他的身后,“既然你与顾仙长颇有交情,阿阳在晕过去之前也让我来寻你,那浅儿自然也信得过你。”

    少年的速度极快,让苏灵郡心底不由渗出一层惊异,想不到这个盲眼的少年对移形换影也是修炼到一定的境界了。

    “在下姓穆,名浅,是墨云观薛锦铖道长的弟子。”少年边说边伸指在他背后连弹数下,像是在催动什么东西,他口中念咒,双手迅速结印。

    不过多时,苏灵郡便感觉到那股被线牵制住的异样消失了,有种浑身解数的轻松。

    “好了。”穆浅轻声低语的对他道,“你现在已经恢复了,傀儡咒我也替你解除,你日后不会再受它所牵制。”

    “多谢。”苏灵郡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手中银针收回,心中仿佛有什么执念终于释然。

    “不必谢我,是阿阳让我来帮你解了。”穆浅眉头微微蹙起,转身道,“快走吧,阿阳现在昏迷不醒,我们得快些回去。”

    “你所说的阿阳,是薛景阳吗?”苏灵郡话一出口,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他是墨云观的人,又是薛锦铖的徒弟,他说的阿阳不是薛景阳还能是谁?

    但不知为什么,苏灵郡还是想从这个少年口中知道他说的阿阳是不是薛景阳。

    “嗯。”穆浅轻轻回答。

    苏灵郡不再说话,默默跟在少年身后,一路上忐忑不安,连向来清俊温和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烦躁。

    “到了。”穆浅肃然来到一处隐秘的屋口推门而入。

    屋子所在的地方很僻静,苏灵郡来不及多观察,遂急切进屋。

    屋中摆设简单素雅,只有一张床和待客用的桌椅,薛景阳正侧躺在床边缘,衣衫湿透,墨色的长发直垂到了地上。

    他的面目被长发遮尽,唯有一双素净苍白的手显露在外。

    “薛道长。”苏灵郡尚未靠近床边便感受到了一股如冬雪般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去,准备沐浴用的水桶和热水。”他头也不回的命令道。

    穆浅深知轻重缓急,当下跑了出去。

    苏灵郡运气周身,把手按在了薛景阳的胸口,入手的是一片冰凉,仿佛碰到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块冰。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小心扶起薛景阳,然后把他紧紧的贴近了自己的胸口。

    不替他分掉一半的寒气恐怕他会撑不了那么久。苏灵郡俯首,第一次主动与他靠的那么近,温热的气息喷在薛景阳苍白的脸上,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俊脸,苏灵郡的手缓缓按在了他的心口。

    烛光在蝉鸣声中燃着,看见对方脸上的苍白总算消下去一点,苏灵郡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无旁骛的准备起了等会逼出寒气所需要的银针。

    穆浅不多时便从外面搬回来一个木桶,随后又跑了出去。

    苏灵郡褪下了薛景阳所有的衣衫,只留下了一条底裤,然后将他放在了木桶里。

    这不是第一次替他疗伤了,但此时的心情却好像是第一次有。

    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大约是在他们经历这么多次风风雨雨中悄然滋生的。

    是苏灵郡长了这么大从未有过的感觉。

    “够了吗?”穆浅气喘吁吁的从屋外柃了两桶热水回来,“找不到热水,只能用术法把凉水加热了。”他解释道。

    “够了,真是麻烦你了,”苏灵郡把水悉数倒进了木桶中,“你先歇息吧,他并无大事,只是因为有寒气残留在体内导致经脉受阻,我一会替他逼出寒气便好了。”

    穆浅乖巧的点点头,摸索到一旁的床上坐了下来。

    借着蜡烛明亮的烛光,苏灵郡熟练的把九枚银针扎进了薛景阳的几处大穴中。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把灵气汇至掌心,轻柔地打在了薛景阳的背后。

    “什么?”穆浅怔了一下,暗灰色的眼睛眨了眨。

    苏灵郡没有看他,只是细心的观察薛景阳身体的反应,“我说,你为何会在这里?”

    “是师尊让我来参加风雨阁新阁主的继任会的。”穆浅含笑回道。

    “是吗?”苏灵郡抿嘴一笑,“我殊不知墨云观的人都是能言会道的。”

    “郎君这话什么意思?”穆浅的笑容徒然变得有些僵硬,“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灵郡忽然间转头看他:“你的眼睛已经有许多年看不见了吧。”

    穆浅目光凝定,也不吝啬的回道:“嗯,是四年。”

    苏灵郡不接话了,他闭目凝神,忽地收手,指尖连点,迅速拔掉了薛景阳身上的银针,再出手往前一推,分毫不差的击在薛景阳的胸口处。

    同时,有冰冷的雾气氤氲出水面。

    寒气退的很快,薛景阳的脸上不多时已经恢复了些许的红润。

    “好了。”苏灵郡收针,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拉住桌角想要站起来,动作却有些力不从心。

    穆浅欣喜的起身,摸到了薛景阳旁边,用手轻柔的覆盖在了他的伤口上,忽然侧过头,冲着苏灵郡温柔的笑笑:“谢谢你。”

    苏灵郡眼眸垂下,调息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已经替他将寒气逼出,你在这好好照顾他,天色不早了,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医馆还是开着的,好抓些药回来。”

    “嗯,我会的,郎君放心。”穆浅甜甜地笑了起来。

    苏灵郡转过身的眼神徒然一变,步伐踉跄的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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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苏被傀儡咒控制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他对顾云泽说的话,苏苏一般称顾云泽都是“顾公子”,而他被控制的时候叫的是“顾仙长”,所以这边说的话是穆浅控制着他说的。

    _(:3」∠)_题外话:今天养了两只仓鼠,好可爱,因为我是一个养啥死啥的人,所以我决定给它们取名长长和生生,说不定就可以一直被我养到老了!太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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