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妻书,不同于休妻书,放是回归本宗之意。

    因为在古代,女子出嫁从夫后,是要冠夫姓的,放之意,便是去了夫姓,回归本宗之姓。“放”在这里是没有贬低之意的。之所以没用放夫书这个名称,还是因为古代是男权至上,夫权第一的时代。但这个放妻书,与后世的离婚协议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放妻书跟后世的离婚协议书又有不一样的地方,一它不是制式文书,统一辞令的,不同的人来草拟有不同的放妻书;二是放妻书讲究辞藻华丽,遣词风雅,语调温柔,主要意在夫妻二人纵是婚姻不美满,也要好聚好散。

    陈子昂文采斐然,不消一会儿,一篇辞藻华丽的宋氏放妻书便新鲜出炉了。

    “既然陈县丞为宋氏,哦不,现在应该称夫人一声张氏了!”

    崔耕接过陈子昂在书办位置匆忙写出来的放妻书,说道:“既然陈县丞为张氏你草拟放妻书,不如就由本官来宣读此书,借此宣布结束你与宋温的夫妻名分吧!”

    陈子昂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崔耕,暗道,不是说这崔二郎没读过书,不通文墨吗?

    胡泽义嗤笑一声,又挖苦道:“崔县尉就不要逞强了,你懂得识文断字吗?莫要惹笑话才是!”

    崔耕心中冷笑一声,妈的,老子只是不会写好吗?那场荒唐大梦里一觉千年,识文断字还是可以勉强应付的。

    不过话到嘴边,却是变了一番,又是冲胡泽义翻了翻白眼,撇撇嘴道:“崔某就是这么神奇,至于惹不惹笑话,就不劳烦县尊大人挂怀了!”

    宋夫人再次对堂上崔耕三人拜了一番,谢道:“谢三位大人为民妇作主!”

    崔耕清咳两声,照着陈子昂草拟的放妻书,朗声念叨:“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三十载结缘,则夫妇相和……若结缘不合,想是前世怨家……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放妻书洋洋洒洒数百字,遣词优雅,造句华丽,崔耕竟一字不误地郎朗念出,待得他念罢,陈子昂愣是对他刮目相看,频频点头。

    胡泽义呢?则是当场就傻眼了,没道理啊,这崔二郎怎会识文断字儿?

    宋氏伏地而拜,听得里头情真意切之话,不由嘤嘤恸哭,想必是想到了当年嫁与宋温时吃得苦受的罪,再想到如今宋温是这般对她,更是痛从心中来,委屈至极。

    放妻书念完,接下来的仪式便是胡泽义再问一遍宋氏,是否愿意即日起结束与宋温的夫妻之名,然后这事儿就算齐活儿了。

    不过不等胡泽义开口,崔耕却是扬了扬手中的放妻书,对陈子昂道:“陈县丞啊,这放妻书你写得不对。”

    陈子昂一愣,崔耕居然敢质疑起他草拟的放妻书?

    一向对自己斐然文采自信十足的陈子昂微微愠怒,问道:“哪里不对了?”

    崔耕道:“你这放妻书中说,从今往后张氏与宋温不再有夫妻名分,然后宋温要从家产中拿出三十贯银钱来分与张氏,再雇上车马将张氏安然送回岭南娘家,对也不对?”

    “没错,本官是这么写得!”陈子昂不置可否。

    崔耕摇了摇头,道:“就是这里写错了。敢问陈县丞可知道宋温有多少家产?”

    陈子昂道:“具体多少,本官自然不知。但依照本官的估算,这些年的进项收入加上崇文坊的宅邸,粗粗估算至少也有五六百贯的家产吧?”

    “对嘛!你看五六百贯的家产,张氏却只分得了三十贯的银钱,这根本不合理好吗?”

    崔耕上前将胖胖的宋夫人搀扶起来,冲陈子昂说道:“陈县丞你想想看,宋温这厮当年是靠张氏接济才有今天,期间张氏又是典当嫁妆,又是找娘家举债,才让宋温衣食无忧。这三十年来,她又伺候宋温吃喝拉撒,还替他维持着这个家。最后换来的却是宋温不念夫妻情谊,还在外面悖逆乱伦。您说,最后分她三十贯钱,算是怎么档子事儿?”

    陈子昂闻言沉默了下来,这个真不能怨他,只能怨这崔二郎没什么见识。要知道,以往的放妻书里,女方是得不到夫家一文钱家产的。自己就是考虑到宋氏的可怜,同情她的遭遇和遇人不淑,这才刻意在放妻书中让她分得三十贯的银钱,好将来养老傍身。

    现在崔二郎居然说分三十贯钱分少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崔二郎,真是少见多怪啊。

    久久没有吱声的宋温有些心虚地看了眼自己的结发妻子,又看了眼端坐公案后的东翁,随后咽了口唾沫,对陈子昂低声道:“陈县丞,这些家产都是学生自己挣来的进项,这婆娘没往家里挣一分钱,为何要分她三十贯?”

    现在胖婆娘要和他结束夫妻名分,他也就铁了心不再忌惮她了,这个时候怎么可能还会让这胖婆娘从他手里带走一文钱回娘家?

    宋温在妻子提出要结束夫妻之名时便已经想好了,既然做不了夫妻,那以后就老死不相往来。有银子在手,大不了以后再娶个年轻的,相貌漂亮的,岂不是更好?省得每天对着这个满脸皱子,身子一堆肥肉,人老珠黄的胖婆娘!

    所以现在听着陈子昂竟然私做主张,在放妻书中要从自己的家产中拿出三十贯分给那胖婆娘,宋温一阵肉疼。

    陈子昂先是被崔耕质疑,现在连宋温这厮都敢表现不满,当即满面阴沉,不怒自威地低喝道:“宋温,她与你夫妻三十载,帮衬你无数方有你今日。你悖逆人伦,行义绝之事,已然对不起你的妻子。如今你夫妻缘尽,她将来无依无靠,无以为生,本官从你家产中分她三十贯又如何?缺了这三十贯你还也无关紧要,但对她而言,兴许就能老有所依。我看呐,你这人真如崔县尉所言,良心已经被狗叼走了!”

    宋温被陈子昂这番痛斥数落,脸色惶惶,可怜兮兮地又瞥了眼县令胡泽义。不过他的东翁现在压根儿就不鸟他,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宋温见状,暗呼吃亏,咬着牙点头道:“县丞大人教训的是,听您的,便分她三十贯!”

    张氏见到宋温这个时候还讲这种凉薄之话,心中越发凉透,对这人不再抱有任何期望,颇有骨气地对陈子昂道:“感谢县丞大人为民妇作主,不过民妇虽年近五旬,但好在有手有脚,回了娘家也有兄嫂帮衬,总归是饿不死的!那些家产,便都留给他吧!”

    陈子昂见着这夫妻二人论品性,还真一个天一个地,听着张氏说得这些话,更是觉得这个妇人可怜,由衷地劝道:“张氏,三十贯钱虽说不多,但总归是能用到的。拿着这三十贯钱,你可以回岭南娘家谋个生计,对吧?”

    “张氏,你听我说!”

    崔耕这时再次走到张氏身边,啐了一口唾沫在宋温身上,然后对张氏说道:“这种负心的王八蛋,何必便宜了他?我告诉你,别说三十贯钱,便是他全部家产,你都是应拿的。这种老杂碎不仅悖逆人伦名声臭大街,还干了这么些对不起你的事儿,就应该净身出户!”

    说到这儿,崔耕指着宋温,痛斥道:“对,让他净身出户,一文钱都不分他,让他滚出宅邸!别怕,以后你哪儿也不用去,就留在清源县,他若敢欺侮你,自有本官为你作主!”

    “凭什么?”

    宋温一听崔耕居然要他净身出户,当场就急了,也不再似刚才畏畏缩缩,挣着脖子蹙着嗓门喊道:“那些银子都是我自己这些年挣得,那宅邸也是我掏银子买的,凭甚要分给这婆娘?崔二郎,你莫要公报私仇!”

    “嘿嘿,老子今天就公报私仇了,怎么着?”

    崔耕双眸透着凛冽的锋利,冷冷说道:“宋老狗,老子就见不惯你欺负人了,就公报私仇了,怎么着吧?你不是仗着有靠山吗?现如今你就是条臭大街的癞皮狗,你看一看,这公堂之上谁还肯为你出头?”

    宋温气得老脸通红,下意思地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胡泽义,气息弱弱地喊道:“东…东翁,这崔二郎欺人太甚,还望东翁为学生作主!”

    胡泽义直接选择无视,将脸别了过去,仿佛不愿再与宋温扯上任何干系。

    宋温又将目光落在陈子昂的脸上,抱拳喊道:“县丞大人,下官身为县衙户曹,这崔二郎却仗着县尉职司假公济私,对卑职……”

    “宋温,县衙曹吏向来都是德才皆备的读书人方能出任!”

    陈子昂突然打断了宋温的话,有些反感地看着他,说道:“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义女行乱伦媾和,私德有污,再也不配担当县衙曹吏。为不让本县百姓认为县衙乃是藏污纳垢之所,为顾全清源县衙之声誉,本官宣布,今日起,将你户曹吏一职正式革除。从今往后,你与清源县衙,再无干系!”

    当陈子昂宣布这个决定之时,崔耕发现,向来专权的胡泽义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反感和抵触,反而眉头舒展,貌似暗暗松了口气似的。

    看来由陈子昂来做这个决定,还真是暗遂了他的心意。既撵走了宋温,又不会被人背后说为求撇清关系,罔顾宾主之情。

    “啊?”

    宋温面色瞬间苍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傻傻地看着陈子昂,不迭摇头呢喃:“不要,不要这样,我…我是清远户曹吏,我对东翁忠心耿耿啊,你们不能对我这样……”

    就这样,一个人坐在地上,双眸灰暗毫无生气,脸色苍白仿若一张白纸,只顾着自言自语。

    “哈哈哈……”

    宋温突然仰天长笑,从地上爬了起来立马转身,跑出了公堂,朗朗跄跄,边跑边笑,更是一路狂喊:“我是清远户曹吏,哈哈,谁敢动我?谁敢动我啊?哈哈哈!”

    “我告诉你们,我是县令大人的心腹,哈哈哈哈……再过些日子,大人就会保举我,我就是清源县尉!”

    “到时候,我一个一个杀,哈哈,谁若不服,我便杀谁!”

    “崔二郎,第一个先杀你!”

    “胡泽义,你个老狗,你也没得跑!”

    “胖婆娘,老夫也要杀了你!”

    “哈哈哈……”

    一路狂笑不止,一路放浪形骸,一路更是胡言乱语。

    尤其是胡泽义听到宋温喊到要杀他时,脸都绿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宋温,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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