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王有成坐下,崔耕让人送上来一碗茶汤,道:“王掌柜别着急,先喝口茶汤,有什么话慢慢说。”

    一口滚热的茶汤下肚,王有成这才稍稍稳住了心神,抹了下嘴唇,说道:“崔县令,聚丰隆这回摊上大事儿了。这事因还得从半年前说起……”

    崔耕从王有成口中得知,出事儿的并非曹月婵,恰恰是扬州的聚丰隆银号。

    就在今年二月,出身陇西李氏的李昭德,被武则天封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位极人臣。

    然而,这位李大宰相的志向可不仅如此。

    他刚刚上任就略施小计,把武三思和武承嗣踢出了宰相班子,仅留下了“唾面自干”的官场老好人——娄师德。

    尽管后来武则天又张罗了三人补进入宰相班子,但无论从资历上还是从圣眷上讲,这新晋的三名宰相班子成员都没办法与李昭德争锋。

    一时间,李昭德成了朝廷实质上是的“独相”,大权在握。

    当时大周朝廷既要对西域用兵,又要为武则天修建兴泰宫三阳宫两处行宫,到处筹措钱财,造成了严重的通货紧缩。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如今可被称为“钱”的,主要是四样东西:一为铜钱,二为布帛,三为锦缎,四为黄金。

    李昭德一拍脑袋,下了一道命令——“禁止民间蓄锦”。

    他想得倒是挺好。老百姓们把锦缎都花出去,市面上的“钱”多了,通货紧缩不就解决了吗?

    这项政令是否达到了原本的目的不得而知,但各个钱庄却明显能感觉到……仓库不够用了。

    道理很简单,坊间的黄金和铜钱本来就不够用,你现在不让民间百姓积蓄锦缎,那么能够大量积存的就只剩下了普通布帛。布帛这玩意价值低体积大,原来的仓库当然就不敷使用。

    扬州本就是商贸繁盛,货币流通最为频繁,这可难倒了聚丰隆在扬州的几家分号。

    几家分号的掌柜一琢磨,如果每家都修新仓库也太不划算了,于是乎,干脆就以聚丰隆银号的名义,几家集资购买了一处废弃的粮仓,专门用来贮藏各家的普通布帛。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昨天晚上,仓库失火,价值几十万贯的布帛被付之一炬。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扬州城的商贾百姓们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还了得?

    他们纷纷聚拢在聚丰隆在扬州的各个分号的门前,要求把手中的钱票兑换成真金白银。

    这就引发了钱庄经营者最为忌惮的事件——挤兑。

    好在聚丰隆成立之初,就对这种情况就有了预案:其一,三十贯钱以下的储户,可以随时兑钱。但在发生挤兑时,钱庄的伙计要刻意放慢兑钱的速度。其二,若储户要一次性支取三十贯钱以上,必须提前三天预约,否则不予兑现。

    所以,目前的情况是,三天内聚丰隆扬州各家银号还尽可维持。但是三天后,如果那些大储户也参与挤兑,扬州聚丰隆分号就算彻底玩儿完。连锁反应之下,聚丰隆在整个淮南道的分号就此倒闭,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王有成作为聚丰隆在整个淮南道的负责任,今日来寻崔耕的目的,就是希望崔耕出面,说服那些大商家暂时不要参与挤兑,给聚丰隆以喘~息之机。

    身为聚丰隆银号大股东的崔耕,知悉来龙去脉和事态的严重后,对此当然是义不容辞。送走王有成后,当即就发下请帖,邀请聚丰隆扬州各家分号的大主顾们赴宴。

    ……

    ……

    翌日,归仁酒楼,二楼。

    几十张桌子坐满了扬州豪商,其中甚至有十来个和尚。这年头莫要瞧不起和尚,寺庙不仅接受施主布施,还大多兼营质库,获利甚多,自然而然地成了聚丰隆的大主顾。

    崔耕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扬州大都督府法曹参军韦凑,和扬州城最大的黑社会头子李善。

    他们两个不用说话,单单往那一坐就有威慑力。

    待得宾客坐满,崔耕才轻咳一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大家不要参与挤兑。

    理由也是非常充分的。

    首先,仓库里被烧毁的布帛不过价值几十万贯,对聚丰隆来说,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只要大家不挤兑,聚丰隆的经营就绝无问题。

    其次,若是大家纷纷挤兑,聚丰隆垮了,最终的受害者还是在场的大多数人。

    还有最关键的,如今扬州城内最赚钱的买卖,一个是糖霜工坊,一个是毡帽工坊。崔耕愿意拿出这两个工坊的部分股份,来为聚丰隆的信誉做担保。

    这番话在情在理,再加上崔耕李善和韦凑的面子,众商家大储户顿时有些意动。

    当然,要说就此答应下来,那也不大现实。

    自己不挤兑,不能保证别人不挤兑啊。参与挤兑还有拿回本钱的希望,若是按兵不动,等聚丰隆真的垮了,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一时间,大厅内鸦雀无声,众豪商谁也不愿意率先表态。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人高声道:“既然大家如此信不过聚丰隆,不如就把手中的钱票,都卖给在下吧!”

    紧接着帘栊一挑,走进来三个人。

    当先一人,看年纪在四十岁左右,身高八尺,背部微驼,刚才的话就是他说出来的。

    他身后的两个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头梳双平髻,身着锦绣衣,虽无簪珥之饰,却更显容色婉娩,天生丽质。

    另外一人却是个中年和尚。此人的相貌虽然并无出奇之处,但往那一站,就给人一种超凡脱俗之感,端的不可小觑。

    崔耕在临开席之前已经查点过,所有得了请帖的豪商都已到场。

    那么这三人并不在邀请之列!

    他看向三人,问道:“恕本县眼拙,不识得三位,不知几位是……”

    那驼子的胸脯微微一拔,傲然道:“嘿嘿,虽然崔县令没有邀请在下,但你们今天不就是在谈关于钱财的事儿吗?只要跟钱财有关,在下自问,就有资格说道上两句!”

    顿了顿,驼子又扫视了宴席中在座的数十商贾,正色道:“某家再重复一次,有谁不信任聚丰隆银号,没关系,尽可以把手中的钱票卖给在下。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一口气吃下在场所有人手中的钱票?

    真是好大的口气!

    在座商贾储户门尽皆面露不屑之色,显然对这驼子的话不感冒,私底下非议纷纷。

    “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把钱票都卖给你,你吃得下来吗?”

    “不知是从哪个小地方来的人,手里有俩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知道聚丰隆欠我们多少钱吗?加起来能有一千多万贯!”

    “别说你了,哪怕是当今天子,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钱来,都得仔细掂量掂量。死驼子,哪凉快就上哪待着去吧。”

    ……

    驼子面对众豪商的讥讽,脸上似笑非笑,丝毫不见羞恼之色。

    直到非议之声逐渐消弭,他才双手下压,胸有成竹道:“怎么?诸位是不相信在下有此财力?”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有人实在受不了驼子的装逼了,猛然站起恼声质问道。

    驼子道:“在下邹昉。诸位若是没听说过在下的名号,也应该听说过家父的吧?家父姓邹,名凤炽,也有人称他为邹骆驼。在座有谁质疑在下的身份,尽可到附近的福盛邸店查证。”

    驼子一报名号,场中立马又变了风向,刚才还满脸不屑的商贾储户门纷纷面露喜色。

    “怪不得敢夸下这等海口,原来他是邹骆驼的儿子啊。”

    “聚丰隆和邹家扯上了关系,以后真是前途无量!”

    “有了邹家保底,那大家还担心什么钱票的兑换啊,一天的云彩满散。”

    ……

    不过崔耕还真没听过邹骆驼的名号,看向身边的李善,问道:“这邹骆驼到底是什么人啊?”

    李善微捻着颌下的几缕短墨髯,点头道:“崔县令还别不信。一千多万贯,对于别人来说是千难万难。但对于邹家来说,还真不叫事儿,邹家当真是富可敌国啊……”

    李善可是老江湖,见识阅历堪称活字典,细细给崔耕介绍了起来。

    邹风炽,生于大唐贞观七年,因为长得肩高背曲,人送绰号邹骆驼。

    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在长安城内推车卖蒸饼的小贩,非常贫困。

    长安城胜业坊东北角,是邹骆驼每次卖饼的必经之地,那条路上有几块半埋在地下的砖头。

    每次邹骆驼经过此地,若是不小心碰到这几块砖,都会车倒饼落,一天的收入大减。

    某日小车又翻了,邹骆驼一怒之下,借来工具,准备把这几块砖头全部掘出,永绝后患。

    这一掘可不得了,邹骆驼发现,地下埋了十几个大瓮,每个大瓮里面都装满了金子。

    后来邹骆驼就利用这些黄金大开邸店,渐渐地富可敌国。想当年,唐高宗李治在世时都听说了他的名号,特意召见了他。

    将其召入宫内,李治就问,邹爱卿,都说你富可敌国,你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邹骆驼想了一下,非常傲娇地说道,如果陛下愿意,可以把终南山上的树都卖给我。不分大小,一匹绢一棵树。草民敢保证,就算把终南山的树都砍光了,我家里的绢还有富裕呢。

    李治仔细一琢磨,这驼子果然富可敌国啊!一介商贾居然比朕这个一国之君还有钱,那怎么行?

    没过几天,李治就抓了邹骆驼一个小辫子,将他发配到了岭南了。

    直到武则天登基,大赦天下,这位天下首富邹骆驼,才得以重新回到长安城。

    尽管邹骆驼被流放后,家中的产业,被各路权贵侵吞了不少。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也有三千钉,让邹家拿出一千多万贯钱来,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

    崔耕听完暗暗纳闷,自己和邹家毫无往来,邹昉怎么肯主动帮聚丰隆这么大一个忙?

    但现在显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他赶紧站起身来,抱拳拱手道:“多谢邹少东仗义援手,本县替聚丰隆感激不尽,以后若是……”

    “且慢!”

    不等崔耕说完,邹昉身后那个姿容秀丽的少女,倏地开口打断道,“崔县令且等一下,邹少东这么做,可是有条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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