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胄案衙门,高士林果然已经走了,就剩洪江在办公。
    苏油上前拜见,洪江放下笔:“小苏……推官来了?见过副使了?”
    苏油笑道:“见过了,副使做过益州太守,苏油当时在学宫学习,他知我之名。因此见我到了三司,便叫去训了几句。”
    洪江笑道:“小苏还有这层关系在,那就太好了。”
    苏油苦笑道:“赵副使在蜀中有个大名——清寒无喜赵知州。整肃蜀州官场,下边官员听到名字都要抖三抖的。到他手下,好事坏事还两说呢。”
    洪江笑道:“我倒是不觉得,老赵总归没有老包吓人,好在老包去了枢密,这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上司,奉承好就罢了。”
    苏油拱手道:“你也是我的上司,苏油还得多跟你学习。”
    洪江哈哈大笑道:“宁登瀛,不为卿;宁抱椠,不为监。老夫学问庸钝,枯守监事十几年,如何敢让明润跟我言学习二字。”
    想了想:“还真有个临时事务,要不这件事交给你吧。”
    “不是掌书记所言何事?”
    洪江说道:“是这样,司天监上奏,下月朔日,日当食六分半。”
    苏油赞道:“厉害呀,连日食几分都能预测了……”
    洪江说道:“先别说那个,官家下诏,让礼院检详救日典故上报……”
    苏油听得有些傻:“救……救太阳?”
    洪江认真地点头:“对,礼院的方案下来了——当天皇帝需要素服,不御正殿,不视事。百官废务,但是要在衙门静守。”
    “啊?”
    洪江翻出一份移文:“你自己看吧。”
    苏油打开文件。
    合朔前二日,郊社令及门仆守四门,巡门监察。
    鼓吹令帅工人以方色执麾旒,分置四门屋下。
    四门立龙蛇鼓。队正一人执刀,帅卫士五人执五兵之器,立于鼓外。
    矛处东,戟处南,斧钺在西,殳在北。
    又设黄麾,弓矢。俟司天官曰“日有变!”工人举麾、齐伐鼓,祭告官行事,太祝读文,其辞以责阴助阳之意。
    苏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我觉得吧,其实,或许,就算我们不帮忙……相信,相信太阳它老人家自己也能挺过来的……”
    洪江正色道:“官家乃天子,天行失常,就好像父亲抱病。做子女的,就算薪财微薄,总也要请安劳问,尽心尽力不是?”
    苏油立马拱手:“这是正理,掌书记放心,我一定做好。”
    洪江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主要是督促几个熔炉停工,还有到那天约束匠人们安静,不要吵闹。”
    苏油肃然到:“那我这几天抓紧熟悉业务,与大匠作商量出一个方案来。制成条陈送掌书记看看,不合适就改,合适了我们再施行。”
    “明润不错。”洪江满意地笑了:“你看第一天来就给你安排事情,别嫌我刻薄就好。时候也不早了,一起散班吧。”
    苏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大概下午三点左右,说道:“呃,掌书记不嫌弃的话,我们去方知味吃顿便饭如何?实话讲,被堂哥关在屋子里读书,到如今都快馋死了。”
    “哦?方知味?”洪江不由得有些动容。
    苏油笑道:“那里是眉山会所,小弟如今在老乡中算是薄有面子。”
    洪江顿时恍然:“还真是如此,哈哈哈这地方可是闻名遐迩,就是宦囊羞涩不敢登阶啊……”
    苏油笑道:“那些菜色在家乡也就价位普通,主要是调料运至汴京涨得太厉害。”
    两人出了门,上了马,洪江奇怪:“听闻你乃石府娇婿,将门世家,还差了好马?”
    苏油笑道:“石家的确有好马,但是我觉得没必要,好马需要两个人丁伺候,可不是一个小小推官该有的排场。石府给的那马让我长随调教去了。”
    洪江笑了:“明润可真是不一样,这些都想到了。”
    如今的方知味,一座难求。
    苏油也是正式开业后第一次过来吃饭。
    薛忠一见苏油来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还未给恩公道喜,你要是不来,薛忠都不敢上门。恩公果然是文曲星下界,如今给恩公牵马执镫都差着身份呢……”
    苏油给了薛忠一脚:“少拍马屁,这位是我上司洪书记,还是一点眼力都没有……”
    薛忠立刻眉开眼笑:“原来是恩公的上官,贵趾亲降,可得好生伺候着,三楼,请上三楼。”
    苏油挥手:“可就会这一句奉承话是吧?你自去安排,我带上官上楼便了。”
    两人一路上楼,洪江对苏油的排场有些惊讶:“明润,听闻这薛忠乃蜀中豪商,怎么管你叫恩公?”
    苏油笑道:“豪商也有落魄的时候,我跟他是贫贱时候的交情了。当年他行商到眉州,正遇到侬智高破蜀的流言,赔了个倾家荡产。”
    “我见他实在可怜,便将他的货物都买了下来,让他过了那道坎。有这份人情在,他便非要如此称呼,其实不是的。”
    包间雅轩陈设高洁,窗外便是汴河秋景,车船来往的热闹。
    洪江暗暗感慨,要不是苏油,自己怕是一辈子来不了这样的地方吃饭。
    很快饭菜上来了,八道小份菜品,一份汤品。
    苏油拿起玉瓷酒角给洪江倒酒:“川菜刚刚传来汴京,想来掌书记不太熟悉,便不点菜了,让他们随意搭配了几个。来掌书记,这酒不可不酌,但只可小口慢饮,方得滋味。”
    洪江赶紧端起杯子:“光气息就了不得,闻之欲醉。吃不起,名头也是听过的,永春露是吧?”
    苏油笑道:“正是,平日里我也都被禁酒,如今入官了,这第一次喝酒,能和掌书记一起,便是缘分。”
    两人对饮了一口,洪江说道:“出了衙门便不要如此拘束,明润叫我老兄便好。”
    这顿饭苏油非常热情,一边讲解做法一边与洪江布菜,有些讲究典故也同他一一道来,再穿插几个大佬们在成都时的小故事。
    洪江吃得开心不已,也打开了话匣子,将胄案的一些弯弯绕与苏油分说,渐渐谈得入港。
    这顿酒一过,两人的关系就深了一分,下得楼来,薛忠赶来辞送,顺手塞给洪江一个粗纸包裹的瓶子。
    等到洪江回到家中拆开一看,竟然是一瓶青花梅瓶永春露。
    洪江心中暗喜,这瓶酒市面上十贯钱拿不到,苏老弟好大的手笔!
    ……
    三司胄案,是军备部门,苏油一直以为如同后世军工单位那样森严紧张。
    几天考察下来,苏油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这里就是一个手工作坊的集合体,唯一成规模的,就是炼铁的熔炉。
    一炉能出万斤铁水,用了灌钢法,不过添加的不是铁粉,而是生铁铁和矿石炒制混合的熟铁盘条,出来的东西——勉强可以称为钢材。
    不过这样的硫化钢材,要是被石通知道了,只怕要笑得满地打滚。
    见到苏油沉吟不语,大匠作洋洋得意:“上官,这两座大炉,可都是胄案的宝贝,大宋军器,这俩宝贝居功至伟。”
    第二百九十章 建言
    苏油看了看炼铁的原煤:“为何不用焦煤?”
    大匠作问道:“何为焦煤?”
    苏油说道:“原煤硫气极重,炼出来的钢当真合用?”
    大匠作说道:“这个……自然是不行的,还要加松炭混合。”
    苏油点点头,又看了看鼓风炉:“冷风进去,炉温能够保证?”
    大匠作有点发懵:“这个,一次进太多风是不行的,控风也是一门手艺。”
    苏油说道:“那让我看看你们炼出的钢材。”
    大匠作已经不太敢得意了:“上官这边请。”
    这小官人不是探花郎吗?怎么跟技术官出身似的,净问些专业问题,有本事问你倒是有本事给解决了啊。
    一路腹诽着来到铁料旁边,大匠作指着对苏油说道:“就是这些了。”
    苏油取来看了看,颜色不返青,和二林部钢材大相径庭。
    从书包里取出折刀,一按弹开,对着铁料棱边剁了一下。
    铁料边缘顿时出现一个小口子。
    陪同的一群匠师都傻了,只听说眉山折刀锋锐天下无匹,一直以为是文人们的杜撰,毕竟谁都没机会见过,原来是真的!
    苏油弯腰仔细验看了剁口,起身见到目光灼灼的一群匠师,将折刀交给大匠作:“给大家都看看吧,也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大匠作双手捧过:“这还不是稀罕玩意儿,这真是神兵啊。”
    苏油看了一遍,心中大致有数了:“这炉子要出好钢,松炭最重要,松炭温度不足,你们便往里边加了煤,但是煤又带来一个问题——硫气过重,因此钢水质量就差了一些,是吧?”
    大匠作再不敢轻视苏油了,将折刀交还给苏油:“听闻小官人乃眉山人?”
    苏油笑道:“对,眉山人,眉山冶金,从选矿开始,他们也用煤,不过方法独到,因此炼出的钢材,品质不亚于西夏青锋。”
    “但是要超过,那是没办法了,得大理铁为主料才行。”
    大匠作拱手道:“不知是什么方法?”
    苏油说道:“方法这里不便详说,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聊这个。不过你们的手艺很不错了,能一炉出这么多铁水,是了不起的成就,眉山是做不到的。很多地方,只需要改进些许,钢水品质将提升不止一个档次。”
    大匠作有些不信,但是这娃的折刀钢质实在和自己的差异太大了,这也是事实,不由得又有些怔忡。
    苏油笑道:“我就说一个简单的例子。”
    说完对风箱一指——“如果将冷气换成热气,炉温将提高多少?”
    大匠作脑海中不由得如同一道电光闪过。
    苏油对大匠作微微一笑,拱手道:“所以诸位,你们为朝廷立功的机会到了。”
    还没等大匠作开心起来,苏油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先看看大家的饭食吧。”
    胄案铁坊的饭食,当然不可能让苏油满意,这娃自己给自己挖了坑,现在以身作则,陪着匠人们吃糙米饭。
    至于菜蔬——其实就是清水煮叶子,不过工人们有的自己带着油罐,往米饭里拌点油渣,就算加荤了。
    苏油眼泪都快下来了:“谁有油渣借我一点?今天忘记带了,明天还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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