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景象挺美,让少有见到平地的老张也不由得呆住了。
    这里风大,太阳一出风就来了,雾气很快便被吹散,迷幻的风景转眼变成了修罗场。
    阵地前方,横七竖八倒满了尸体,身着皮甲,制式统一,一看就是精锐。
    老张喃喃地说道:“直娘贼的……下这么大的本钱……”
    送饭的小子来了,挑着担子:“张叔,王哥!来吃饭了!”
    老张从梯子上下来:“小鸭蛋,今天吃啥?对了,昨晚城里边是咋回事儿?”
    小鸭蛋系着个麻布围裙,熟练地往伸到面前的饭盒里边添粥,然后从挑篮里边拿出大包子,给军士们分发:“听说是蕃人造反,想烧城门放西夏人进寨,都被探花郎拿下了。”
    老张狠狠咬了一口手里的美食:“土包子!”
    小鸭蛋不服了:“这可是羊肉香葱馅的大馒头!过年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老张哈哈笑道:“我是说那些蕃人,眉山人一走进城门就能闻到,那些树干抹了水玻璃的,烧得起来才见鬼了!”
    ……
    没有鬼,不过有大巫,有益西威舍。
    两万熟蕃,战战兢兢地跪在校场上,身子匍匐。
    几位蕃人首领脸色苍白,在军事厅前大呼:“太守,熟屈部的事情,与我等无干啊!”
    苏油从厅中出来,还在揉眼睛:“哎哟,这是干什么?”
    当先一位老蕃人大呼道:“熟屈部的事情,跟我等没关系,我们都不知道啊!”
    苏油赶紧搀扶起几位首领:“起来都起来,我也没说与你们有关,各位让部众都散了,我们几个进厅中说话。”
    几位首领你看我我看你,却是不敢。
    苏油叹了口气:“也罢,我们就太阳底下说亮话。”
    说完对着众人说道:“事情已经清楚了,熟屈部虽然是蕃人,但是部族中有个人才,在西夏铁鹞子中担任一部指挥,叫熟屈则鸠。”
    “熟屈部之前就受西夏人之托,来往边境贸易,大战打响前,又替西夏人带路,潜伏,内应,意图对我军不利,这些我们早就清楚。”
    说完对众人扫了一眼:“不过老首领,你说你们一点不知情,这话就过了,连我都知晓了,你会不知道?”
    老蕃人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我……我们是真不知情……”
    苏油微微一笑:“真不知也罢,假不知也罢,不是你们犯事,虽然同情本族人,我也不怪你们……”
    老蕃人一下站了起来:“我这就去砍了熟屈鸣的狗头,以示忠心!”
    苏油拦住:“这不行,你要是杀了熟屈部头人,这冤家就结大了。那边自有军法队料理。”
    “熟屈部和你们不一样,哼哼,和我们生意做得倒是挺大,可钱都不存在四通钱庄,明明有方便的法子却不用,宁愿每次都搬来搬去,老人家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老蕃人说道:“因为他就是党项人的内应走狗!我们不一样,我们的钱在四通存得多!”
    苏油笑了:“正是!因此他们和你们是有区别的,而我对你们的忠诚,从来没有怀疑过。”
    “你们也是我的子民,同汉人一样,我自然一碗水端平。你们在青唐,横山的盐田,此战若胜,我们一定夺回来交还给你们。我还可以给你们保证,帮助你们提高产量。”
    “至于羊毛和其余产品,我同样向你们保证,与屯田畜牧的汉人一样的价格,渭州蕃汉一家,绝不厚此薄彼。”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老人家,你说是不是?”
    老蕃人再次匍匐在地,亲吻过苏油的靴子,舞袖唱了起来:“益西威舍,行走于世间的光明。你的智慧,深邃如北海;你的仁慈,温暖如春风;你的公平,如同阳光和山泉,无论贫贱富贵,都能得到你的滋养……”
    苏油笑着打断道:“马屁就不用拍了。这一切也有个前提,你们要心向大宋,要和西夏人斗!这一场大战,耽误了多少生意?眼看入冬了,牛羊会一天比一天瘦,要卖出好价钱,又得等到明天春绿了。”
    “起来吧,我也不是什么光明的智者,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等有一天我去你寨子做客的时候,你能像对待远来的后生那样,用木碗盛一碗奶茶给我,就很好。”
    老蕃人恭敬地说道:“你就是益西威舍,你是有佛菩萨庇佑的人,不然为何昨夜熟屈部内应放火,却点不燃松木寨门?”
    “益西威舍有大威能,这下我们不怕了,你肯定会引来水的对不对?”
    苏油笑了:“对!之前所以不着急引水,是因为两个大坑的蓄水还能供数日之需。”
    “现在熟屈部已经将消息传递了出去,夏主肯定以为我们缺水,因此会围而不打。”
    “我的推断也是对的,你们也经受住了考验,值得信任。”
    “大家抓紧这几天空闲,将城防打造得扎扎实实的,保证安全。此战之后,我们再打回老家去,夺回我们的盐田和草场。”
    老蕃人起身:“益西威舍,刚刚你说要公平,那如果我们参战,得了战功,是否也有奖赏?”
    苏油说道:“军功处明码标价,一个首级五贯,一个俘虏十贯,要是你能将谅祚抓到,一个节度使跑不了!”
    几个首领顿时激动了起来:“益西威舍,那我们也要参战!”
    苏油正色说道:“要参战,就要按军法行事,我不要不听指挥的军队。十七禁五十四斩,一旦干犯,连我都不能身免。”
    “你们要公平,须知公平除了利益之外,同样还有责任。汉人,夷人,蕃人,都要一视相同,敢不敢领受?”
    “敢!”
    “好!那大家养足精神,保养武器,等候命令吧!”
    蕃人们开心地离去了,种谊过来:“老师,西夏人送来文书,要派使节前来。”
    苏油哭笑不得:“说得这么客气,这是知道我们缺水,前来劝降的吧?”
    种谊说道:“那见不见?”
    苏油说道:“见!当然要见!”
    ……
    使者正是梁屹多埋,苏油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研究手里的玉瓷茶碗。
    苏油见到:“老朋友到了,都管倒是好兴致。”
    梁屹多埋赞叹道:“行军打仗,还带着如此精美的玉瓷,太守才真是雅人。”
    苏油没好气:“要不是你家主上,我们之间也不是不能做朋友,唉。”
    梁屹多埋说道:“现在也可以做朋友啊,渭州知州,对明润来说,太屈才了。”
    “兀卒说了,你与他年纪相仿,如果归夏,不妨师事于你,称明润为帝师。”
    “同时比照辽制,封你为南院大王,夏境内所有汉人,都归明润管辖。”
    苏油笑了:“张元,吴昊,助贵国景宗立国,其功不亚汉之良,平。如今墓墟安在?后人安在?”
    第四百一十四章 接战
    梁屹多埋也是言谈便给:“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景宗之时,诸事草创,故有未如意者;于今夏国已然壮大,制度多立。有功者赏之,有劳者慰之。景洵累试不第,一旦投夏,便为太子中允,今上即位,立获大用,前后不过数年。”
    “这就是贵朝富公的道路。明润,你本探花华选,然在大宋所任,可受重视?”
    “留京则是工坊杂务,外放则是边鄙蛮荒。再看我大夏,屹多埋如此贪虐无能,也为一路都管;我那堂叔,公子一笑擒之,却也是重职在身。公子如有意,权位必在堂叔和屹多埋之上。”
    苏油叹了口气:“梁兄说笑了,苏油自幼孤贫,非皇宋育我于襁褓,官家拨我于泥涂,岂有今日?苏油一生,为大宋尽瘁而已。”
    “皇宋纵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它是一个孤童老妪都能得养的国度,是一个物产丰饶文化丰赡的国度。梁兄,我爱书如命,要是入了西夏,想读书了,怎么办?”
    梁屹多埋看了看手里的玉瓷盖碗:“公子养尊处优,饮食器用皆是精到,我大夏的确没有这些东西。”
    “不过公子,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囤安寨转眼翻覆,你已经为大宋尽力了,又何必继续坚持呢?”
    苏油说道:“哦?我囤安寨,士马精强,器甲锋固,粮储滋足,寨堡坚良,何谓转眼翻覆?”
    梁屹多埋将茶一饮而尽:“公子这雪芽茶真是极品,再来一杯。”
    苏油微笑道:“你是想说,我囤安寨缺水?”
    梁屹多埋笑道:“昨日寨中之乱,不就是一个预演吗?公子手段高明,却也有数人越墙逃出,让我军获知实情。”
    “兀卒不放心,特命屹多埋前来探视,今日我所见的,是城中两口大池里边,那些本为防止下毒而投的鱼,背鳍可都要露出水面了。”
    苏油眉毛一扬:“你还是细作?夏主不怕我把你斩了?!”
    梁屹多埋浑然不惧,得意地笑道:“世间岂有斩使节的苏探花乎?明润,我是真心为了你好,既然已经走投无路,降了吧。”
    苏油将玉瓷盖碗擦拭干净,取来一个盒子装了,似乎非常的不舍:“这还是我幼年时在眉山的发明,瓷质坚实如玉,好东西啊……梁兄,大宋君臣政治,固然俱有不如意处,但这个国家,这些百姓,这些产物,真的好……”
    “梁兄,苏油束发受教,于义理早就想得明白,非张元,吴昊,景洵,家梁那些累试不第之徒可比。”
    “我蜀学理工认为,有一种高贵的东西,它远远超过个人生命的存在。”
    “它区别于蒙昧和野蛮,使人有别于禽兽,给了人一双心灵的眼睛。”
    “它是器用,语言,文字,知识,风俗,信仰,家族,宗教,法律,国家等等的总和,是人开启智识之后,为了适应和认知这个世界,从内心思维层面创造积累出来的精神财富。”
    “这个东西,我蜀学管它叫——文明。”
    “华夏文明,已然传演数千年,一代代人薪尽火传,不断思考,实践,丰富,完善,虽历经劫难,却顽强延续。”
    “任何致力维护,巩固,发展它的人,无论汉夷,苏油一视同仁,认可他是苏油的朋友。”
    “任何企图伤害,破坏,消灭它的人,无论在西夏,在辽国,甚至在大宋,在朝堂,都是苏油不共戴天的敌人。”
    “至于个人的荣辱高低,利害得失,甚至生存或者死亡……对不起我很忙,想不到那里去。”
    “因此我还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文明的殉道者。”
    “贵朝席豫弘期,席豫萨童,皆忠烈之辈。”
    “田守忠已被我斥责,两位将军人头,亦用香料封函,一会儿便请梁兄带回去。”
    “令叔梁格嵬,误陷重围,身被十余创犹力战不屈,直到昏迷被俘。”
    “梁兄放心,油已经料理妥当,命送令叔后方医治。至于是否得返,已经不是你我能够安排的了……不过苏油保证,令叔在我部,不会受到任何虐待。”
    “贵朝尽多忠贞勇烈之士,我大宋承继华夏衣冠,岂可独无?”
    “西事艰疲,皇宋养士百年,岂可没有一二死事文臣?”
    “故今日请自油始。这套茶具,便请梁兄带回,算是你我相交一场的念想。”
    “清楚了里边苏油所一心维系的东西,梁兄便知道苏油之心,不可或转。”
    即便是敌人,梁屹多埋不由得肃然起敬,懵懂地觉得,自己先前一番游说之辞,对苏油这种人来说,实在是过于低级了。
    起身对苏油施了一礼:“世无明润,当少几分颜色,然今日各为其主,屹多埋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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