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半年,陛下你看看朝堂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臣?冯京等人不说了,力推新法者如曾布,章惇,吕嘉问,沈括,此皆一时干能之士,奈何连遭外放?”
    “再看朝中所余,邓绾,徐禧之流。”
    “此辈希附惠卿,迭兴大狱,搜求唯恨不广,勾连唯恨不深。”
    “之前郑侠之狱,便攀扯上王安国;其后郊祀,欲引赦免复官之例;如今又深追李士宁。其所欲者,非王相公其谁?”
    “再看他们这些时日来都做了什么?政事上可有获得民心的举措?新法推行可有任何进展?国家大计可有任何安排?”
    “成日里除了呼朋引伴,连奸结党,舞弊营私,可有一分为陛下分忧之意?”
    “陛下,新法成果来之不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难道要眼看这帮小人,将君臣百姓七年辛苦,一朝败坏殆尽吗?!”
    赵顼也感觉这一年下来,朝政实在是没有什么进展,唯一能看的,只有两浙路,沉吟道:“韩相公,去年中书,的确被地方比下去了啊……”
    韩绛躬身:“臣愚昧请罪。”
    赵顼摆摆手:“那相公有何建议?”
    韩绛后退一步,再次施礼:“请陛下召王相公回朝,臣甘愿其后!”
    “王相公?他一任未满……”
    韩绛不服:“那吕惠卿熙宁二年还是区区一集贤殿校勘,到熙宁七年五月参知政事,中间还为丁父忧,守孝两年。”
    “敢问陛下,要论资序,他又行满了几任?”
    赵顼轻轻敲着椅子扶手:“相公有理……现在看来,吕惠卿果然还是进拔太速。”
    韩绛说道:“进拔太速,并非不可,然需德能相称,天下悦服。”
    “吕惠卿无论资望,政绩,行事,德性……如今看来,还是作为良臣佐弼更合适。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臣请陛下召回王相公,以定大局!”
    赵顼点头:“那我明日便遣中使赍诏,召回相公。”
    韩绛从宫中出来,上马奔回家中,刷刷刷写了一封信,叫来儿子韩宗师:“传道,你连夜出发,这封信,快马兼程,一定要在中使之前,交到王相公手里!”
    ……
    苏油这几天过得美了,天天走村串圩,这娃还发明了一种虾笼,拿竹圈绷着的一个长长的麻绳编织的筒网,筒网两侧开着入口,外大内小,鱼虾游进去就出不来。
    太湖如今的水产太丰富了,都不需要往笼子里丢砸碎的田螺做饵,虾自己就会进去,聚集之后就会招小鱼,然后小鱼又会招来大鱼。
    这东西现在抓鲶鱼,鳗鱼,那是一等一的神器。
    还有就是鱼籇,鱼卡,正好村里有一帮巧匠安装水车坊,苏油便指挥他们做了个超级大的鱼籇。
    最大一圈直径近三米,分了七层,逐渐收缩,成一个长长的圆锥形。
    这个收获的可全是大鱼,二三十斤的青鱼进去都跑不掉。
    但是如今的太湖里,上百斤的青鱼都有。大江,鄱阳湖,还有上千斤的大鲟。那些属于暂时还惹不起也没必要去惹的家伙。
    每天早晚,苏油就穿着一身短打,带着张麒,石鍮,平正盛,还有村里一些半大不小娃子,支着竹篙舢板去搜刮各处下笼子的地方,都不用渔网,一样的每每鱼虾满舱。
    张麒和石鍮也很快乐,感觉就如同回到了童年时光。
    今晨又是早早出去,回来的时候不过辰末,溇港边的石阶上,却已经有大娘们在搥洗衣服了。
    大娘们和苏油他们也混熟了,见到苏油的样子就不由得好笑:“探花郎当真跟龙王是老旧的交情,回回都是满舱!”
    苏油打发娃子们回村取箩筐,自己蹲下身抽水舱的板子:“虾笼里今天取了两条好乌鳢,听说你家媳妇要生产了?盆子给我,拿回去丢水缸里养着,等新妇生产了,这可是补身子的上品。”
    大娘高兴坏了,站起身来拿手在围裙上擦拭:“这可生受探花郎了,怎么好意思……”
    苏油将盆子接过,从舱里将乌鳢抓出来放盆子里,看了看,又添了几条鲫鱼:“寒鲫暑鲤,这个拿油煎一下,炖出白汤来发奶也不错。”
    大娘赶紧接过:“谢谢探花郎,谢谢探花郎。”
    苏油笑道:“应该的,这可是新圩上头添的第一个小人儿,到时候官府还会给你家送酒送粮!”
    大娘欢天喜地地去了,娃子们又来了,带来了专门装鱼的箩筐。
    苏油将鱼抓进带有倒须盖子的箩筐,先将四五十斤鱼送上岸,然后又将舱里的草虾小鱼全捞进一个背篓,一起回村。
    村中打谷场上这几天已经架起了不少的竹竿子,上面挂着腌制过的鱼,拿竹片撑成鱼板,正在那里风干。
    李老栓过来接着:“怎么又弄了这么多,这几天下来,怕不有两百来斤了。”
    苏油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这就是没趁手的网子,太湖里边最多的,是刀鱼跟梅鲚,不过现在也过了鱼季,不急,等到麦收,我们好好捞一把!”
    这两样都是上层鱼,苏油如今也只有干眼馋,用虾笼鱼籇是抓不到的。
    历史上关于太湖水产的记载很多,“太湖梅鲚甲天下”,“太湖刀鲚甲天下”,“太湖鲫鱼甲天下”,“太湖白鱼甲天下”,“太湖银鱼甲天下”,“太湖白虾甲天下”……
    这些甲天下,遇到了“打鱼摸虾甲天下”,那就算是倒了霉了。
    小鱼通通挑出来,鲫,鲤,青,草,鲢,鳙,这些苗子都拿去丢到圩田中心洼地的鱼塘里去养着。
    大鱼从背上剖开码盐,放到大瓮里等到滋味吃透。
    小些的鲫鱼之类同样用盆子码味,然后放到垫着稻草的石板上炙成鱼干。
    虾用滚水烫熟,放到簸箕里晾晒。
    忙完这些日常,才有时间喝两碗鱼片粥,又去水口检视水车坊的工程进度。
    说是休假,其实还是在忙个不停,不过这种忙和平日里那种费脑子的忙不同,这种忙是苏油最喜欢最想要的。
    要不是害怕被抓到极北去放羊,他真希望自己就像这样忙一辈子。
    第七百八十一章 劝说
    到晚上这顿,可就不能马虎了。
    银鱼一般就是软炸银鱼,银鱼蒸蛋,银鱼煎蛋,换着来。
    太湖里的鳗鲡好多,几乎每天都要抓到。
    太湖鳗鲡分两种,乌鳗和粉鳗,那返潮土上种出的萝卜去皮切丝打底,鱼身上加上火腿香菇冬笋片,蒙上猪网油清蒸出来,那是天下间极品的美味。
    要是抓到有鳜鱼,那就松鼠鳜鱼;没有鳜鱼有鲤鱼,那就糖醋鲤鱼;草鱼一般做豆瓣鱼,水煮鱼;青鱼一般做鱼丸,顺便汆烫豌豆尖叶子……
    苜蓿嫩芽,也就是草头,可以烹虾,炒河蚌;还有田螺,卤味辣田螺,乃少保打小就拿手的好菜……
    所以当王安石的急信送到永安圩,要求苏油立即前往江宁府有要事相商的时候,蔡京一脸不舍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怎么就要走了呢……”
    苏油折好信件:“朝中有变,王相公要复相了!”
    湖州去江宁府,最快的方法就是坐船到宜兴,沿着阳羡溪至潥阳改骑马,两日可至。
    于是苏油和蔡京匆匆上船,赶往江宁。
    途中还在宜兴停留了一阵,到当地的四通大龙窑那里取了一堆蒙着锦缎的盒子。
    两人风尘仆仆进入王安石宅邸的时候,王安石尚未收拾行装。
    苏油拱手:“相公,请立即启程!”
    王安石放下手中的公文:“明润来了,元长好像胖了些……”
    苏油说道:“我与元长一路商议,相公你须得立即赶往汴京。”
    王安石还有些犹豫:“一召即起……”
    蔡京拱手道:“相公,倾巢之祸迫在眉睫,现在可不是顾惜羽毛的时候。”
    王安石说道:“你们是说李士宁?当不至于此。”
    苏油和蔡京对视一眼,蔡京继续说道:“平甫先生追夺文字,放归乡里,这样的惩处,不能说不过;朝中众人,皆是扼腕而叹啊……”
    “就连郑侠自己,都没有被如此重处,受他牵连之人,为何反而遭此待遇?相公,不是我挑拨你与吕吉甫的交谊,这事情要说背后没有手段,那也不合情理啊。”
    “还有,郊祀之后,吕吉甫推举相公为节度使,少保为殿学士,是什么居心?就连子厚都看不下去,韩相公也心生警惕。”
    “如今又深究李士宁,这些吕吉甫可都没有和韩相公商议过,直接自行其是。”
    “李士宁是什么罪名?教唆谋反!这也就是相公还简在帝心,陛下屡次阻止了吕吉甫之议的缘故。”
    “可是日销日烁啊相公,现在朝中,可还剩下多少当年提拔奖掖的人才?几乎都没有能与相公在陛下前辩白的人了啊!”
    见王安石脸色有些不悦,苏油赶紧制止了蔡京:“相公,就算不为了这些,你也该去汴京。”
    王安石看着他:“哦?明润又是什么说法?”
    苏油说道:“苏湖熟,天下足。现在朝中好像将此视作笑话。”
    “如此国家大事,哪里有一文钱都不拨给两浙路的道理?”
    “如今看来,朝中还少了一个了解这件大事,能主持这个大局,能向陛下解释其重要性的人。”
    “相公,国家能够每年多出一亿两千万石粮食,这是什么概念?有了这么多存粮,河北问题,它还是问题吗?国库还会乏用吗?士卒还能不练吗?国家还用因为畏惧奖赏发不下去,而压制边将不要轻启战端吗?保守派们‘先固邦本,再虑进取’的主张,与相公的矛盾,它还是矛盾吗?”
    “相公,因此苏湖开发,是当今大宋起死回生的一剂良药,而且很快就能见效!”
    “只要再给我五年,不,两年,两年时间,苏湖就算开发一半,也能纠转朝野众人的偏见,国情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相公……苏油什么都不怕,怕的是……朝中有人,连两年的时间都不愿意给我啊……”
    “陛下当年亲口赞许相公,称群臣中,惟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耳。这个时候你不扛起这份职责,放眼天下,还能有谁?!”
    “这不仅仅是陛下需要,还是朝廷需要,两浙路需要,天下需要。”
    说完后退两步,深施一礼:“苏油,恳请相公,立即入朝复相!”
    王安石眼含泪光:“新法七年,群议汹汹,老夫以不肖之身,任天下怨诽。”
    “朝野上下,视如洪水猛兽;亲朋故旧,翻成陌路仇雠。”
    说完自失一笑:“明润,你应该时常笑话老夫无能吧?”
    “呃?”苏油愣了一下:“司马学士德才之论,苏油是不取的;相公的许多做法,苏油还是不取的;算是……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吧。”
    “不过就一点来说,忧国忧民之心,大家应该还是一致的。”
    “但是别人,要不一时资历不足,要不我就不太信任。因此我认为相公入朝秉持大政,苏油在两浙路上积极响应配合,现在正当其时。”
    “只要苏湖开发大局一成,相公之前那些激进的增加国入的政策,是不是就可以缓一缓了?与朝野众人的冲突,是不是也可以缓一缓了?国家财政,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气?于公于私,相公身上的怨诽,是否也能消减几分了?”
    王安石站起身来:“明润,当年你与我同船入京,为何不说起你后来的桩桩件件?”
    苏油苦笑:“相公,事情从来都是一步步做出来的。成绩和能力,也是一点点积累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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