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己酉,王安石进所撰《诗、书、周礼义》。
    这是赵顼心心念念“一道德”的重要文化工程,经义完成后,赵顼对王安石说道:“如今演讲经义的人,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卿所撰经义,其以颁行,使学者归一。”
    于是将之颁发于所有学官,号曰《三经新义》。
    同时,加安石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惠卿给事中,王雱龙图阁直学士。
    《三经新义》的颁行,让无数读书人感到不忿,邵雍的评价一针见血。
    “王氏之患,在好使人同己,理学之利,在喜有人辩异;”
    “使人同几者,人多伪藏以希进;喜人辩异者,人多据实而求真;”
    “是故王学虽据明堂而日黜,理学虽起市井而日瞻,无殊怪焉。”
    按照惯例,王雱要上表推辞新命,来回几次才算完。
    结果第一道谢表刚上去,吕惠卿便对赵顼说道:“王元泽必不就任。”
    赵顼问为何,吕惠卿答道:“陛下刚刚才追夺了王平甫的文字,黜叔而进侄,即便王相公也不敢答应。”
    “何况王元泽虽然有文行,但能够超过苏轼?《时报》创刊号,王元泽词作虽在大苏之上,但天下文士莫不以为是笑话。”
    “幼时的聪颖之行,也不能说明问题,于今汴京城中五岁孩童,谁还不知道如何辨别獐鹿?”
    “《三经新义》,虽然传言有王元泽襄助之力,但是具体是什么情况,谁也不知道。”
    “如今外间已有传闻,说王相公爱子心切,慈父为儿子捉刀。陛下,为了相公清名,还是准了王元泽的辞表为好。”
    赵顼还在犹疑,结果当晚汴京城里就有人将大宗正被谋反案牵连一事,与此事合成一副对联传扬开来——“叔随侄受过,父替子捉刀。”
    次日,王安石以王雱在生病为由,替儿子辞谢了任命。
    王雱真的病了,不过不是病在前头,而是被这事情气病在了后头。
    同样,吕惠卿在安排上也出现了小失误,君臣讨论是话赶话说到那里,吕惠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然而赵顼已经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下来命皇城司一调查,捉刀的传言,竟然在吕惠卿说法之后。
    赵顼认为这就是吕惠卿传出去的,特意下诏,让吕惠卿好好配合王安石工作,其实意在敲打他。
    但是吕惠卿对赵顼回复:“陛下命臣为参知政事,乃参知陛下的政事,非参知安石的政事。”
    这话要在熙宁元年里说,像苏油与王安石同船进京,辩论三日依旧坚持己见那样,那绝对会给吕惠卿加分。
    然而如今赵顼对吕惠卿已经有了成见,愈发鄙薄其为人。
    于是赵顼亲书给他:“安石事即朕事。”
    通过这几件事,赵顼对吕惠卿有了“忌能、好胜、不公”的印象,认为但凡才能超越他的人,吕惠卿便会生嫉妒之心。
    赵顼甚至还提醒王安石:“吕惠卿难济事,非能够辅助你之人。”
    这是明确表示将吕惠卿排除在王安石继任者名单以外。
    第七百八十九章 李士宁
    不提朝里的勾心斗角,安和永安二十处溇港圩田,在苏油和西南农业技术人员的指导下,精耕细作,收获时间,竟然比以往提前了近二十天。
    早稻是本就是播收时间最短的品种,有了秧房保温抗寒,育秧时间能够提前十五天,从四月初提前到了三月中。
    经过一百天的精细管理,两浙路移民的早稻,在六月末七月初,便已经完全成熟了。
    对于刘万春这样的两浙路土著来说,这简直就是神迹!
    这就意味着可以再播种一季稻谷,在十月便能收获,之后还能跟上一季油菜!然后次年转种中稻或者棉花!
    而到时候蜀中移民又能和两浙移民进行一轮交换,收获中稻之后,该轮到他们改种麦子或者油菜了。
    所以如今的刘万春对苏油和蜀中移民感激莫名,这样的玩法,祖祖辈辈都不敢想啊……
    成绩一出来,两浙路的知州们都吓坏了,啥?苏少保将早稻提前了一个月?做到了两年五收?
    一时间,章惇,吕嘉问以下,各路州,府,县,纷纷派人前来学习观摩。
    最远的一帮来自广东路,他们那里气候条件更好!
    早稻与晚稻是同一种籼稻稻种,它还有个好处,就是比中稻品种耐存储,保存期能达到三到五年。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只有苏油才认为是好处的好处,就是它酿酒,酿醋,做米线,要远远好于中稻。
    刘万春如今腰杆子是硬了,每天让人泡发蚕豆:“少保说了,这玩意儿养出来的草鱼肉是脆的!咱弄一塘试试!”
    最可悲的是占地的豪强,如安和圩永安圩这样的种法,他们玩不起!因为——人不够!
    只能眼看着人家将两年的收成集中到一年,想到里边还藏着一个巨大的好处,哭的心都有了!
    这特么还相当于减了一年的税!
    因为新的种植方式,还是用的老税法,只收粮赋,不收经济作物带来的红利!
    大宋的赋税是相当沉重的,多一年的粮,免一年的税,这样的好事情还敢不敢再多点!
    这是苏油将朝廷现有的政策利用到了极致,给两浙路百姓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利益,是最大的原动力,何况这样的倍利,几乎能让所有人为之疯狂。
    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就在两浙路农业新模式探索成功,大家全都欣喜若狂的时候,苏油却将事务丢给蔡京,和赵宗佑跑钟山上去了。
    钟山观象台下,两浙路理工学院刚刚落成,是一处集天文观测,气象,水文,地理,数学,物理,化学为主要研究课题的科研院所。
    与设立在杭州的两浙路海事学院,是苏油主抓的两个人才培养基地。
    两所院校的研究方向其实有些重合,不过理工学院更加偏向理论性研究和前瞻性研究,而海事学院更加偏重与实践和应用,还涵盖了金融与商科。
    还是那句话,利益是最大的推动力,两浙路本来就崇商,加上如今苏油在两浙路的影响力,引导建立两所这样的学院,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娃就是一个披着文科皮的理工狗,更关键的是,他的文科皮,比无数以文科狗自命的文科狗,毛色还要来得油滑光亮!
    圣人经典诗词歌赋,正宗的文科狗都不一定干得过他。
    而且现在的他还有一大堆的枪手——义理上有司马光张载邵雍吹捧,政事上有文彦博张方平赵抃暗助,文辞上有大苏小苏秦观贺铸晏几道郏亶润饰……
    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
    李士宁如今就觉得自己没有讲理的地方。
    大宋君民眼中的神仙,纵然是挑唆谋反,竟然都能从轻发落。可他打看到苏油的第一眼起,就知道苏油要置他于死地。
    子不语乱力怪神,在这一点上,苏油比如今所有的士大夫,都执行得要好。
    别人不敢处置,他真敢,因此赵顼将李士宁发落到江宁府编管。
    李士宁是蜀中人,以为凭自己能摇动帝王的三寸不烂之舌,肯定可以哄得苏油一愣一愣的,结果看到笑眯眯的苏油进门那一刻,他的心凉了。
    别的官员,即使面上说得再是斩钉截铁,但是心底下却还是对他忌惮非常的。
    只有这个人,从他身上,看不到对自己的一丝敬畏。
    整理了一下道衣,李士宁对苏油打了个稽首:“方外清修李士宁,见过大宋少保。”
    苏油笑了:“哦?你不是宋人?”
    李士宁右手拂尘一打:“道人乃生唐末,历衰败丧乱,而至于今。说起来,还真不是宋人。”
    苏油点头:“谢谢,这样我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说完对李士宁问道:“道长既然清修,为何又要历人间事?蛊惑人心追求它们不该追求的东西,这难道不是罪过?”
    李士宁淡淡一笑:“何为该?何为不该?放到青史当中,连一点小小的浪花都算不上。”
    苏油又被说服了:“你说的有道理,再次谢谢你,更加减轻了我的心理压力。”
    就在李士宁不知所谓的时候,苏油又发问了:“那道长你知道雷电的道理吗?”
    装逼的时刻到了,李士宁决心抓住这次机会,微笑道:“略懂,在赵世居府上,道人也行过一道雷法,怎么,少保也有兴趣?那东西需要开坛布法……”
    苏油摇手:“不用不用,我呀,就是想让道长得个大名声。”
    说完招手,手下们推进来一个大木头笼子,除了栏杆是木头的,顶部和底部都是黄铜。
    黄铜顶部,还垂下了三根长长的铜钉。
    李士宁没见过这东西:“少保,你这是要作甚?!”
    苏油笑道:“这里是即将落成的观象所,是窥探天机的地方,听说对妖魔鬼怪是很有吸引力的。”
    “夏日多雷雨,这眼看雷雨就要到了,我想让道长招引天雷,震慑震慑这钟山周围的妖魔鬼怪。”
    李士宁大惊:“需要斋谯沐浴,仓促间行不得……”
    苏油哈哈大笑:“哪里有那么多讲究,来呀,给神仙沐浴!”
    几个衙役拎着水桶上前,将李士宁泼了个上下焦湿。
    李士宁一下子变得狼狈非常,怒道:“少保你敢对我如此无礼……这什么……盐水?”
    苏油收了笑容,冷冷地道:“将这道人收入笼子,送他去观象台请雷!”
    说完对李士宁躬身行礼:“请雷之后,道长你就真的飞升了,只会留下残蜕,上面多半还会留下青紫的天书雷文。”
    “苏油会在《麈尘录》里详细记录此事,告诉大家莫要轻视雷电的为害,即便是神仙都逃不过,高大建筑,还是尽早安装上避雷针的好。”
    众人抓住李士宁,将他关入笼中,李士宁这回是真慌了,说起装神弄鬼,面前这少年更加莫测高深。
    面对未知的事物,心中的恐怖会无限扩大,如今李士宁体会到了别人在他面前的那种感受,大呼道:“少保……少保留我一命,我善说休疚,能使少保趋利避害……少保你听贫道一言……我对你有用啊……”
    苏油根本不理他,衙役们将笼子抬到天文台上,赵宗佑早拿着把大扳手等在这里了:“赶紧赶紧,雷雨前操作,好吓人的……”
    两人将引雷线套到笼子顶上的螺栓上,用螺母车紧,赵宗佑招呼众人:“快走,这里危险,去远处看。”
    苏油对笼子中的李士宁说道:“道长,劝你注意下仪容,这样还能留下一个神仙的名声,否则最多和张颠道人一路了。”
    李士宁抓着栏杆:“少保饶命啊……我不要做张颠道人……我不要做神仙了,我,我说实话,我户籍就在青神,查得到的……我是宋人,我就是大宋人啊……”
    苏油叹气:“剧本都演到了这里,几人因你送命,几十人因你被永远囚禁,出家为尼,现在你要罢演叫停,那是对他们不公平……”
    赵宗佑一拉苏油的袖子就往外走:“与这等猪狗说人话,先生这是失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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