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升龙府终于重新安定,李朝举行了最后一次朝会,黎太后“撤帘还政”,李乾德亲政。
    李道成为郡王傅,黎文盛任国相。
    李乾德亲政后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宣布无条件投降,将李常宪定为“乱党”,下召抓捕涉事的人员。
    第二道诏书,派遣内侍殿使杨怀恩持符节去前线,接替李常杰,要他停止抵抗,交出兵权,立即回升龙府复命。
    第三道诏书就是罪己诏。
    “王年幼德轻,失柄乖权,致弃修朝贡,妄讨邦邻。
    一征真腊,两战占城,诽怨构嚣于南海,兵隳播被于九州。
    尤不思悛悔,侵犯省地,扰天朝边陲,师行深入,势蹙始归。
    弃祖考忠顺之图,烦朝廷谴惩之征。
    天军委怒,降布雷霆,鲲翼长驱,平消逆迹。
    抒罪追尤,在所诎削。
    今上章致悔,痛察自新,休放兵甲,解散王廷。
    守州戎马,请押营中候行,以遵天命。
    构乱首领,愿就界首断遣,以谢朝听。
    虔命守封者,可保于遐福;生事干纪者,必蹈于后祸。
    皇宋绥怀万国,不异远迩。
    罪邦奉呈图册,宜尽根刷。
    惭表明罪,永安虔服。
    黔黎守业宁居,勿相自扰;州县界土藏封,静待清时。
    录籍归化,奉永土于上邦;挽玺投诚,服槛车于京阙。
    咸使周闻。”
    交趾,纳土降宋!
    ……
    升龙府城中,有一处四方小湖,名为灵沼池。
    灵沼池中有一座小寺庙,建在一根大石柱上。
    石柱直径四尺,离水一丈,象征花梗,寺身小巧,方圆只有一丈,说是寺庙,不如说是一间两层小楼来得合适。
    四边微翘的屋檐构成花瓣,使寺庙整体如同一枝莲花,亭亭玉立立在灵沼池中。
    寺正面檐下悬匾,匾题“莲花台”。
    灵沼池为方形,池周砖砌栏杆。寺为木结构,亦方形,四面带廊。
    寺庙建于三十多年前,相传当年李太宗年高无嗣,一天夜里,梦见水池中的莲花台上,观世音菩萨端坐荷叶,手托婴儿。
    不久,李太宗娶了一位年轻的农家女为妻,她后来为李太宗生了个男孩,竟然与梦中男婴一模一样。
    于是李太宗下令,仿出水莲花建寺,以世代侍奉观世音菩萨,取名延祐寺。
    而升龙府的人,习惯叫这里莲花台。
    陆地与寺庙间,有一座小小的石桥比阶相连。
    李道成和黎文盛一起来到这里,沿着石桥进入寺内。
    一位中年妇人,正在对着观音像诵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妇人转身:“太师,侍讲,宋人如何说?”
    李道成低着头:“宋人拒绝了我们的请求。”
    妇人面容瘦削,年轻时想必也是美人,然而戾气太重,年纪不大,眉间口鼻间就有了深刻的皱纹,让本来姣好的脸庞变得刻薄狠厉。
    听闻宋人拒绝了请求,妇人立刻叫了起来:“那就作战!死战!叫李常杰渡江勤王!升龙府人人发放军器,出府库珍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李道成没有看她:“年前兴兵,我苦劝娘娘开不得此仗,是娘娘听李常杰蛊惑,执意为之。”
    “军兴之后,我也曾劝娘娘开放府库,奖赏激励边州士卒,娘娘让陛下以万寿节所需靡费为由,予以拒绝。”
    “如今娘娘欲得勇夫,可知大越勇夫,已经尽数死在富良江北了!十万人!整整十万人啊!”
    妇人就是黎太后:“太师你危言耸听!前日大越不是还反攻宋军,江上不过两艘战舰而已,只要我朝军民齐心协力,哪里就破不得?都是你们不尽心!不尽力!”
    第八百二十六章 决战
    黎文盛都听不下去了:“姑姑,你怎么还不知局面?”
    “宋军在富良江组织反击,东路昭文侯,阮根两万大军全军覆没;元江水师李继元一万六千人全军覆没;富良江水师韦首安,一万人尽降;太保渡江迎战的四万人,仅仅逃回数千。”
    李道成还是低着眉头,冷静地补充着越军的损失:“加上之前刘纪,黄金满,岑庆宾,洪真侯,申景福各路的损失,十万,只是保守之数。”
    黎太后站起身来,尖利的声音响彻小小的房间:“不可能!李常杰不会这么没用,他一定还在组织反击!”
    李道成说道:“李常杰被宋人封锁在两江,宋军正在渡过富良江,此战,已然没有机会了……”
    “那我们还有后方十万!勤王,让举国勤王!等这十万大军死绝了,宋人才站得到我面前来!”黎太后变得歇斯底里:“主忧臣辱,主辱臣死!都是你们无能误国!你们怎么不去战场?!”
    “荒唐!”李道成终于抬起头来:“娘娘心中,从来没有过交趾百姓吗?你想没想过后果?你这是要交趾所有百姓,尽数覆亡?!与你李家一起陪葬?!”
    “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苏少保面前求得一个体面了解的办法,如若不从,娘娘便会与李常杰,并李越朝后阉两党一样,送往汴京三司会审,宜秋门外明正典刑!”
    黎太后眼神一亮,如同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什么办法?太师你说,什么办法?我都听!”
    李道成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喝了这个,娘娘就会想要睡一觉,然后……”
    黎太后一脸惊惶:“我不!我不死!你们是要欺负我孤儿寡母……”
    说完瘫坐地上,痛哭嚎啕起来:“先皇列祖列宗啊……看看你们这些臣子吧……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
    黎文盛对这个姑妈鄙夷至极:“先王要是知道你唆使少主,杀尽上阳一宫七十六口,令少主背上残害嫡母,天下至不孝的名声,还不知道会不会磔汝魂魄!”
    黎太后爬到黎文盛脚下:“文盛!文盛你怎么能如此对我?!我是你姑姑!是我提拔你为大越状元郎!是我让你做了乾德的侍讲……”
    黎文盛如躲避恶鬼一般后退了两步:“苏少保说了,皇宋有旨意,即使乾德去了汴京,依旧不失为交趾郡王。”
    “不过如果姑姑到现在还不愿意承当起这个责任,那宋朝三州数十万命债,就只好由乾德来承担。”
    “姑姑,你还是好好思量思量吧……”
    黎太后批头散发,愣在了当场。
    李道成不愿再多说,起身和黎文盛一起告退,来到寺门外方才转身叹息:“如果当年娘娘对上阳太后能容忍一时,如今也断不至于无人分担……”
    “娘娘好自去吧,我们会告诉王上,娘娘是为交趾殉国,慷慨捐躯。在他心里,你永远会是一个好母亲,好王后。”
    两人退出了石桥,留黎太后一人瘫软在寺内。
    来到灵沼池外,李道成看着池周斑驳的树影,凝神片刻,又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声对守着桥头的两个黄门说道:“如果太后下不了决心……帮帮她。”
    ……
    要是郏亶来到富良江与元江下游之间的地带,一定会感觉非常熟悉。
    两江之间,有几条的水道,沼泽相通,与太湖下游上海务周边有些类似。
    墩河,就是连接升龙府外的元江和富良江昌江口的一条水道。
    如今的李常杰,已经被宋军挤压到了江河汇合地之间的狭长三角地带内。
    还是那句话,一个将领的特点,往往既是他的缺点,也是他的优点。
    郭逵用兵,断不行险,在宋越交锋的前期,曾因为过度谨慎吃了李常杰的大亏。
    但是在白鹤荡反击战之后,这个特点,又成了李常杰交趾军脖子上的绞绳。
    郭老狗,稳如泰山,滴水不漏。
    二月十二日,宋军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利用缴获的五百多艘交趾船只,在李宪炮舰的保护下,于如月渡挥师渡江。
    衣锦军一千五百人,先期建立了前哨阵地,然后宋军一次性渡过了四万人,同时命和斌与杨从先率领广南水师,沿墩河与富良江巡视,稳扎稳打,不给李常杰留下一点破绽。
    之后就是一点点挤压交趾军的空间,李常杰剩下的五万大军,愣是没有捞着一点机会。
    水道被宋军完全占领后,大量的辎重用船只从如昔寨拉了过来,运输实在是太轻松方便了。
    李常杰事先给宋军设计的陷阱,如今却将自己全须全尾地装了进去。
    不过他绝不是坐以待毙的统帅,一路后退收缩兵力,来到墩河与富良江的交汇处岩骈山时,绝境之下的李越军背水依山,在绝佳的地利下,准备发起与宋军决战。
    这里同样也是郭逵预先选定的决战地,对手的意图完全在他意料之中——李越军的密度已经被压缩到了极致,如果再不反弹,必将发生内乱。
    收到苏油送来的李朝降表,郭逵心里清楚,这是在暗示他抓紧时间扩大战果。
    不光是为了在赵顼那里呈上更耀眼的战报,更是为了以后更加容易地统治交趾。
    郭逵看着军图,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苏明润这一把,将所有人都耍了。
    不光耍了李常杰,甚至把自己这老战友也耍了。
    但时郭逵却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笔账。
    不说苏油是枢密副使,当朝少保,圣旨指定的善后之人。单说这番操作,挽救了整个战局不算,还一举占领了敌国都城,控制了交趾宗室,更困死了交趾如今的可战之兵。
    这是用最小最微薄的代价,获取了最大最完美的战果。
    就算那些军力放到自己的手里,就算是自己知道它们的威力,也肯定是从北向南,层层推进,中间必定会有无数的滥战,无数的攻防反复,大概率会陷入到交趾这潭烂泥里。
    再之后呢?粮草耗尽,狼狈撤军,打肿脸充胖子对外宣称自己胜利,其实一无所获。
    按照自己的风格,玩不出这种一剑封喉的招数。
    见王中正领着郭淮进来,郭逵对着军图吁了一口气:“这一次,还真是承苏明润的情了。”
    王中正笑道:“之前和你说,经略相公不是还不信吗?”
    郭逵摇头:“在陕西的时候,他可是谨慎无比,比范大老子还那啥,鬼知道来了交趾,竟然成了水上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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