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辛苦”这种话,也不可能从别的任何一个臣子的嘴里说出来,他们只会进谏君王勤政,做到他们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可就这简单的一句话,让赵顼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以他他倔强的性格是不可能承认的,传统的人,认为那样会让自己显得有些软弱。
    赶紧切入正题:“你的条陈我每天都在细读,越读越是心惊,原来大宋还有这么多的问题。”
    苏油说道:“陛下,那些固然是问题,但既然看到了,我们就想办法解决就是。”
    “以陛下之英睿,也不劳臣来提醒。或乾纲独断,或托付臣僚,总能办理得周祥。”
    “现在臣要说的,才是对陛下真正的建言。”
    条陈里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还有能比那些更严重的?
    赵顼肃然改向:“明润你尽管说。”
    苏油看着赵顼,认真地说道:“事关臣的身家性命,臣本来不想说的,因为不说出来,朝政一样能做。”
    “但今日太皇太后回护如此,让苏油感愧莫名,因而,苏油还是想要说出来。”
    赵顼突然想到了当年曹太后对自己说过的话,苏油这样的臣子,实在是多智多能,他只需要随便动动心思,都能比别人卖十分力气都过得好。
    这就导致别人辛苦才能得到的东西,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反倒是养成了无欲无求的性格。
    如此散淡的人,不缺钱财,对官位爵禄也从来都不稀罕,那他凭什么还要全力辅佐君王?
    幸好他重情,也只有通过感情来笼络,君臣投契,才能得其死力。
    赵顼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太皇太后还记得苏油六岁时写过的诗歌,让赵顼不由得暗自感慨,自己还是不如她老人家。
    赶紧说道:“明润言重了,就算历代贤臣,成就也难有能与你相匹的,朕又不是昏君,岂能不知?”
    “你这个少保,是朕早就定下的,可惜诸子福薄,未得教诲。”
    “我看扁罐机智灵动,明润你教育之功,莫非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以后朕的孩子,也要交给你看顾,你可不能推辞。”
    “如今建言,我只有受教之心,岂有怪罪之理?”
    苏油赶紧躬身,还不敢推辞,只好说道:“臣多谢陛下看重。臣要说的,其实很简单——陛下,亲政十年,还记得即位之初,是怎样的心情吗?”
    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即位十年来,自己每一天自问都在进步,努力学习处理政事,努力学习典章制度,努力学习圣人经典。
    对老臣如司马光,王安石,吕公著,无不是礼敬有加,就是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同和教诲。
    渐渐的,在学习当中,在群臣的理念分歧当中,赵顼建立起了自己的三观。
    王安石去后,赵顼开始实际全面掌控朝政,在和宰执们的斗争当中,渐渐表现出能力和魄力。
    可以说现在的臣僚,都是他刻意提拔的,他们能够成为宰执的最大原因,只有两个字——听话。
    现在这场变法,已经从王安石的意志,赵顼支持;变成了赵顼的意志,底下只有执行,没有支持。
    支持他的那些人,多是如蔡确李定这种人,这些人根本就没有高远的政治理想,支持赵顼也只有一个原因——固位,幸进。
    有理想的那一代,已经凋零殆尽。
    所以当赵顼读到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边“高处不胜寒”那一句的时候,会发出那样的感慨:“苏轼终是忠君。”
    一句问话,让赵顼生起感慨:“我薄德寡能,先君早归山陵。即位之初,仓廪十不存一,人民生活艰难,外敌嚣张跋扈,朝臣狐疑不安。”
    “军甲不练,赋税耗竭,三冗之患,如沉疴难起。”
    “我战战兢兢,生怕一步行差踏错,让国家万劫不复。我需要贤臣辅佐。”
    “当吕公著告诉我,安石相公终于同意出山的时候,知道我多高兴吗?原来朕没有被上天抛弃,大宋没有被上天抛弃,上天终于给大宋送来了一个可以挽回局势的人。”
    “我将国政托付给他,跟在他的身后虚心学习。王相公的变法之议,让我大感振奋。”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承诺?”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心目中的君子们,彼此之间的政见分歧,竟然大到这样的程度。”
    “包括你,对王相公的主张,也存在那么多的发对意见。”
    “到底谁才是对的?没有人能够帮我解答,我只能自己寻找答案。”
    “我摸索了十年,大宋如今的局面,让我觉得,我们终于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循着这条大路走下去,国家将变得强盛,人民将变得安乐,内政将被我们理顺,外敌将被我们消灭。大宋,终将复现汉唐盛世气象,你我君臣,终将以丰功伟绩,被永载史册!”
    “明润,我说的对不对?”
    苏油拱手道:“陛下都说得对,你在朝堂,我在外路,经历十年之后,大家都成长了。”
    “但是陛下,你因为成长而变得自信,却忘记了即位当初的心情。”
    “理学认为,矛盾永远存在,它不会消失,只会转化。”
    “即便是你的理想全部实现,矛盾一样会存在,会转化成新的矛盾。”
    “到时候的矛盾,将会转化为大宋境内各族之间的矛盾;中央政令和地方施政之间的矛盾;人口激增带来的土地矛盾;贫富悬殊带来的阶级矛盾;新兴富有阶层,与传统勋贵之间的矛盾;工业大利,与农业薄利之间的矛盾;官员懒政与人民急需之间的矛盾;各地区发展不平衡,百姓间收入差异巨大的矛盾……”
    “所以陛下,解决了老问题,又会冒出许许多多的新问题,面对这些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新情况,新问题,在解决老问题时锻炼出来的技能和方法,就一定能适用吗?”
    “始皇奋六世之余烈,解决了祖宗没有解决的巨大矛盾,实现了国家的大一统。”
    “然而新的矛盾接踵而至,始皇帝却还继续沿用之前的国策,结果不但没有解决,反而导致矛盾的加剧,最后秦朝二世而亡。”
    “始皇帝的问题,是在面对大一统国家的新问题的时候,过于自信,认为以前的经验,一定靠得住。”
    “但是事实是——靠不住。”
    第九百七十七章 思想问题才是大问题
    “当然这些也不可怕,知道了这是一个常态,我们便可以用对待常态的办法去对待。”
    “分析,解构,发现症结,不断尝试,纠正,最后予以解决,然后以战战兢兢的心态,迎接下一轮矛盾的到来。”
    “但是,这中间,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初心。”
    “陛下,就是你登极之初,那种如临薄冰,如临深渊,谦虚谨慎,不懈学习摸索的初心。还在吗?”
    赵顼悚然动容:“无怪王相公言事折子里曾经说过,‘窃观自古人主,享国日久,无至诚恻怛忧天下之心,虽无暴政虐刑加于百姓,而天下未尝不乱。’”
    “但是他也没有给出会发生变乱的根本原因,只说‘趋过目前,而不为久远之计,自以祸灾可以无及其身,往往身遇祸灾,而悔无所及。’”
    苏油说道:“安石相公和臣所治之学不同,但是他是从历代历史教训里边总结出了经验。其实我们要说的事情,和要达到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我记得他在奏章里提到了有晋武帝、梁武帝、唐明皇。说这三个帝王,皆聪明智略有功之主。因为不计长远,因而祸不旋踵。”
    “而臣得相公提点,翻阅史书,认真研究其症结,发现原因其实很简单——矛盾已然悄然转化,而上位者,尚以为安乐,毫无察觉。”
    赵顼松了一口气:“好在可算是找着根了。如今想来,历代朝末大变,莫不由此。”
    说完又有了新的困惑:“那照此说来,竟是永远没有一个歇止的时候?”
    苏油拱手道:“所以圣人有教:君子朝乾夕惕,庄敬自强,本就是理所应当。”
    说完又道:“或者,等下一代培养起来,等他们超过了我们,便是他们代替我们,而我们可以休息的时候了。”
    赵顼想了想,又摇了摇脑袋,将这句话抛出了脑海。
    苏油再次拱手:“臣之所以说这个谏言关乎身家性命,是因为一般的君主,会认为是深受冒犯。”
    “这是在说,国家永远不会安宁,天下永远会是多事之秋,所谓的太平盛世,只是矛盾和缓时期的表现而已。”
    “而能不能永远和缓下去,取决于上位者,能不能用智慧去发现矛盾,用决心去处理矛盾,用行动去解决矛盾。”
    “取决于上位者能不能压抑住自己内心的贪婪,让权力成为为国家最大多数阶层服务的工具,让自己成为国家最大多数阶层的代表。”
    “可能只有这样,才能国祚永续,长盛不衰。”
    赵顼站起身来,在殿内来回踱步。
    苏油这话,对他的刺激太大了。
    这话古人不是没有说过,历史上也有过无数次的反复。
    苏油在协助自己分拆相权,巩固君权之后,却说出了这样的谏言,让他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说这个话的孟子,和孔子的区别是很大的。
    从平民政治家走上“亚圣”的地位,整整花了一千八百多年。
    熙宁四年,在王安石的推动下,《孟子》,才第一次列入科举考试的内容。
    而苏油的话,刺激性看似没有孟子那一句那么强,但是意思却更加深刻。
    上位者,要代表和团结最大比例的国人,权力,不是用来为自己服务的,而是用来为他们服务的!
    而天子,应该是为所有人服务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赵顼肯定会勃然大怒,认为是在冒犯君权。
    可苏油真不是那样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赵顼只有一个服气。
    因为苏油自己就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为最大多数阶层服务!
    但是要答应这一条,赵顼需要很大的决心。
    因为他很贪婪。
    有理想的人,都是贪婪的。
    赵顼的理想,就是克复西夏,收回幽云,恢复汉唐故土,同时在经济民生上甩出汉唐十万八千里。
    将牧场化作良田,将胡人逐出汉土,天下独尊,万国来朝,让大宋成为华夏历史上新的荣耀!
    现在苏油告诉他,这些都可以做到,前提是,你得放弃一部分自尊,放弃舒适与安逸,名义上是万人之上,实际上是万人之下。
    赵顼当然可以像对付一般的臣子那样,好言随口应允,然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但是面对苏油,赵顼真不敢轻易许诺,他在苏油的诚恳之前,做不到心口不一。
    苏油今日表现出来的理论水平,比王安石还要高;而谏议之切,比司马光还要深。
    他找到了王安石都没有发现的治政症结,说出了司马光都不一定敢说的话,提出了对自己对君主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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