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玩的,有一个算一个,哦,除了赵顼,无一不是文字专家。
    外围翰林们都要急哭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那一堆翻涌的朱紫官袍里观望。
    冯京猛然举起一块龟甲:“丁,找到天干了……不对,前面这个是武!武丁!陛下,臣这块甲骨上有商王武丁的名字!”
    蔡京则摸着一块头骨:“简洁峻峭,法度俨然,我汉字之体,果然须得师法于前,这套文字比秦汉篆文多了活泼之意,挺拔之气,自然之理,妙哉,妙哉……”
    这种成体系的东西,要造假那是极难的。
    无论从书法,行刀,文义上,皆比先秦文字更加古老,却又一脉相通。
    院里的都是大行家,很快就统一了意见——真的,这些都是商朝的宫廷档案!
    王珪激动的身体都在颤抖,对着赵顼躬身行礼:“陛下钦德,光被万民,文锦缤繁,殷卜始现。臣等得沐尧天舜德,得见商蓍周爻,其幸何如哉!”
    “祖宗奋起艰劳,开辟丛榛,整割顿叛,育义兴仁。起礼章于纲朝,昭文艺于陌野。启迪百年,洪范六帝,乃有今日之盛。”
    “此皇宋百载文明之报!河图,洛书,不过此贵。臣等,为陛下贺!”
    群臣全都以赵顼为圆心,起身施礼:“臣等,为陛下贺!”
    赵顼有些傻了,老子什么时候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我知道这几块骨头很重要,但是重要到堪比河图,洛书?
    “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王珪这是将赵顼置之于圣人之位!
    赵顼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苏油,你怎么说?”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发现人在这里呢!
    苏油拱手道:“臣贺陛下,然所谓天意,与人远邈,当修事敬诚,庶几无差。”
    “王相公所得对,伏羲得《河图》,夏人因之,曰《连山》,夏以兴;黄帝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商以兴;列山氏得河图,周人因之,曰《周易》,周以兴。”
    “既然是商王卜辞,其辞必依《归藏》,而其理必序《河图》,也必上接《连山》,下启《周易》。”
    “《连山》,《归藏》,失之久矣,故孔圣有‘从周’之叹。若能因甲骨文献得以重见天日,固华夏一族,万世之幸也。”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史工程,臣请命干臣提举此事,召集国内治历史,金石,书法的大家,搜集商都旧藏,整策编年,推祥文字,翻译校注,或者才能将商朝变迁的历史,还原与今天。”
    “臣雀跃舞蹈,请从其事。”
    “不行!”几个声音从群臣里发出。
    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竟然是欧阳修的儿子欧阳发:“陛下,苏油虽干能明敏,然多年仕途,皆是理政料民,文字功夫怕是早已生疏。”
    “没有太常,太乐诸多典章文籍的多年淫浸,没有金石文字的家学渊源,如何料理得这般大事?”
    “国事繁多,小苏学士当有重任,这样经营文字的功夫……不如,留给微臣?”
    最后的转折将众人气了个倒仰,竟然有这么厚颜无耻推荐自己的?!
    刘攽赶紧出列:“陛下,欧阳发所言甚是,然欧阳文忠公治《五代史》的时候,却没有听说多所倚仗欧阳发之才。”
    说完有些得意:“然而为臣就不一样了,家学不说了,就说自己,无论是欧阳文忠公的《五代史》,还是司马公在治的《通鉴》,都有微臣的绵薄之力。”
    “《五代史》最是繁屑琐碎,然臣都能梳理出头绪,抽丝剥茧的能力,当得起陛下的信赖。”
    “如陛下有意,臣请通判相州,主理此事,三年无得,即斩臣于洹水之滨,臣断无怨尤!”
    靠,这位更狠,不但官不要了,连命都不要了!
    众人纷纷出列,陛下此等盛事,我们也要参与!
    一时间翰林院变成了便民万货集一般的热闹,搞得赵顼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周易》,已经被列为“群经之首,设教之书”,如今有比它还要古远的文字资料出土,对于大宋的文人们来说,这就是惊天大事。
    要是真能从中整理出《归藏》,呵呵呵,那可是注定要坐到孔子周公旁边,供后世尊享的……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苏鱼公
    这个完全是保守派们的主场,改革派这边,就一个蔡卞勉强拿得出手,可不但人在辽国不说,屁股似乎也不是特别的正;章惇也勉强算一个,但是和苏油一样,也是强在政治。
    所以只能看着人家撒欢。
    苏油见不是事儿,对赵顼说道:“陛下,此事未若缓议。耽误之急,是奖励韩纯彦,命其妥为保护遗址。”
    “其后命翰林院设立局式,由学识深博之臣主事才行。”
    赵顼问道:“可有推荐之人?”
    苏油说道:“臣以为……或者,只有司马学士。”
    此语一出,所有人顿时不闹了。
    保守派的活祖宗,没人敢跟他抢。
    赵顼其实还不太愿意司马光靠近汴京城,但是殷墟发掘乃是文华盛事,能用的人又实在是没有,只好点头:“那再议吧。”
    蔡确适时奏道:“陛下,苏少保发见之功,也当与嘉奖,且寄禄格下,为特进之阶者,已经拟赏,不若双喜临门,便请王相公宣讲?”
    章惇立即制止:“不成体统,如此何以尊望重臣?还是中书拟进,然后陛下颁旨宣召,方才行得。”
    赵顼刚刚都差点想要随口答应了,得章惇提醒,这才一下清醒过来:“参政说得是,还是再等等吧。对了,在八位宅子里边,选一座给苏油,以后入朝议事也方便。”
    赵顼登基之后,鉴于皇城房价高昂,为了照顾宰执们,在紧靠内城的地方,给修了八座大宅院,给宰执们居住。民间俗称“八位”。
    在汴京城里边那算是超级豪华公寓,每套院落光房子都是一百多间。
    苏油赶紧拱手:“臣还年轻,不怕路途稍远,再说家里人丁也不多,用不了那么大的宅第。”
    “之前陛下赏赐的景福坊张知白相公住过那所宅邸,就已经足够了。景福坊离宜秋门就一道城墙,跟那里的街坊也熟悉。八位大宅,陛下还是留着赏赐其他勋臣吧。”
    “街坊……你还要继续串门子怎么着?”赵顼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听说你每次回京,都要搅扰邻居周大娘子?风萝卜炖腊猪腿真就那么美味?”
    “要不改天我给陛下送两条尝尝?”
    “不要!”
    赵顼想想又放缓了语气:“能得百姓拥戴,自然不是错,但是也要注意官体。”
    “一品大员在市井厮混,被不识高低的莽撞人冲突了可怎么是好?”
    苏油嬉皮笑脸地道:“陛下教训得是,臣下次就改。”
    “……”
    夏,四月,乙未,观文殿大学士吴充卒,年六十。
    吴充为相,务安静。临死前戒训妻子,不得以自己和家中私事干扰朝廷。
    世人评价吴充心正而力不足,重其名节,而讥其弗能勇退。
    赵顼命赠司空兼侍中,谥正宪。
    乙亥,正官名。
    详定官制所上《以阶易官寄禄新格》:“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为开府仪同三司;左、右仆射为特进;吏部尚书为金紫光禄大夫;五曹尚书为银青光禄大夫;左、右丞为光禄大夫;六曹侍郎为正议大夫。”
    对于已经是特进散阶的官员,进国公。
    其中王安石,进为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从舒国公改封荆国公。
    文彦博,加太尉,进潞国公。
    苏油,加少保,进鱼国公。
    之前的苏少保,那是瞎叫,其实是太子少保。
    这一次去了太子二字前缀,成了真正的从一品,“三孤”之一,有尊望无实职。
    苏油,苏鱼公。制命一下,立刻引发轩然大波,群臣纷纷上章反对。
    不过这次不是狙击苏油,而是为苏油鸣不平。
    于理不合。
    宋代封爵,是有制度的,公爵,分为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和开国县公五等。
    宗室的封爵不带开国字样,等级比开国功臣爵要高。
    而功臣的开国封爵,也是按照封国规模,以大、次、小三等划分。
    根据景佑三年评定三等国名,自赵至唐为大国,自相至凉为次国,自江至润是小国。
    那么苏油这个鱼国,在哪里呢?
    唐代杜佑《迪曲·州郡》载:“夔州,春秋时为鱼国,后属楚。”
    最关键的是,在大宋三等国名之中,根本没有这个什么劳什子鱼国!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
    冯京就非常不忿,在朝会上怒怼赵顼:“国朝爵禄,不轻与人,然得授者,必功德孚望,众誉交归。”
    “苏油历仕以来,抚南蛮,战西夏,安两浙,定南海。所在称能,扩域万里。而今乃以非礼待之,是推隆其功业邪?还是寡薄其资望邪?”
    “如推隆功业,则当进等中之国;如寡薄资望,则不当以公爵偿授。”
    “如今置于非位,有讥诮功臣之嫌,有慢薄群臣之心。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行委任。”
    “如无职可委,臣请外放,愿让知枢密院事与之!”
    李肃之也出列:“冯相所言,乃是正理,然苏油之功,臣以为不在地方。”
    “其功之大者,在金融之论,会计新法,在纠正青苗,改良市易,在提振工矿,开辟田亩,在整顿军备,分列台谏。”
    “相比地方政务,这些才是国计。一个不伦不类的鱼国公,臣请问宰执,出于哪部典章?”
    “故臣附冯公之议。”
    “然枢密重职,不可轻易。而三司胄案条例,河渠条例,金融统计之法,本是苏油在三司时所创设。如陛下无任可委,请至三司,臣忝为其副手,也是可以的。”
    王珪出列:“陛下,苏油虽然功序已高,然乃在外路所得。今日入朝辅弼,是否如以往一般能渥,尚待陛下试用之。如骤拔高位,失却了磨练砥砺之道。”
    “臣等老矣,然苏油尚年轻,为陛下子孙储才所计,也不宜命于高位。”
    “特进之臣,尚有介甫公,宽夫公,以二公辅弼殊勋,当列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以上。”
    “苏油虽在其列,然与二公相比,资望均有未足,且不能与致仕大臣同等。”
    “故臣等考议,进少保以示尊荣,然爵在国公之内,而封在诸国之外,似乎更为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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