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般仓那边我不放心,你持我印信,去那里压阵吧。”
    王舒知道这是父亲是想将自己从大堤上支开,不要父子一起没在郓州城下,不由得有些哽咽:“儿子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老人家。”
    王克臣眼中泪光闪动:“我们家本是勋戚,自曾祖母下嫁王家,到汝父这里,才发奋重列文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有走这条路的样子,也罢!”
    “刚刚为父心念游移,终是修身未足之故。”
    “今日我们便效苏皇城父子,与城共存亡,尽力谋忠吧。”
    王舒脸色更白了,但是还是躬身一礼:“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就在这时,湖面的水平线上,出现了一些小点,王克臣眯着眼睛:“儿啦,为父眼花了,那是什么?”
    王舒抬起头来:“那是……船?”
    城头上已经响起了欢呼之声:“太守!船队!陛下发来的漕运船队!”
    如今正是自西向东的正风,船行极速,很快,王克臣也看清了,那是一支有上百艘大船的船队!
    王克臣站起身来:“陛下没有忘记我们!他派船队救助我们来了!”
    堤上堤下,城上城下,所有军民都欢呼了起来:“陛下救我们来了!”
    ……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河水暴兴,都水监判宋用臣、窦仕上奏,孙村、曹村,二埽必决。
    皇家理工学院山长,同知太常礼院,判司天监,龙图阁侍制陈昭明,开汉武宣房,以瓠子分水,巨野梁山蓄洪,以为缓计。
    先克臣按东平,亟筑堤城下。
    或曰:“河决宣房,于今千年,且去郓为远,州徙于高。八十年不知有水患,安事此。”
    克臣不听,役愈急。
    堤成,复起甬道,属之东平王陵埽,人得趋以避水。
    后水大至,不没者才尺余。
    事宁,皆绘像祀之。
    ……
    汴京,军机处。
    赵顼铁青着脸,听着苏油用指挥笔在大地图上给赵顼讲解。
    “陛下,陈景润的方案,是在通过运算,知道曹村以下堤埽难保的情况下,采取的被动措施。”
    “根据他的奏报,以及军机处理工小组的运算,我们认为方案可行。”
    “洪峰持续时间为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只要曹村至内黄一线沿途,扛过这三个小时,便可以躲过这次灾难。”
    “但是此次洪峰高度,比上一次洪峰最高水位,还要高出二点一米,而曹村诸埽,只能承受再高一点六米的冲击。即便如此,都需要做好溢流与堵缺。”
    “而宣房殿的关键,是在重新封堵,根据理工学院的计算,只要封堵即时,减小水流,下游巨野,梁山泊,勉强能够容纳河水,不至于造成济水下游大灾。”
    说完将棍子在梁山泊和巨野泽周围划了一个圈:“不过泄洪道沿途的南华,临濮,乘氏,雷泽诸县,必将遭受洪灾;环湖周边,郓州和济州,也必将遭受一定程度的损失。”
    “而臣要提醒陛下的是,这仅仅是最乐观的局面。”
    “如果陈昭明的计划失败,可能产生两种后果。”
    “其一,宣房殿溃坝,黄河夺瓠子河,肆虐兴仁府,濮州,广济军,济州,郓州,之后夺济水,肆虐齐州,淄州,青州,范围将涉及京东西路和京东东路的北部,会是一场不亚于黄河改道的灾难。”
    “其二,黄河依旧决孙村,曹村,或者商胡口,夺旧道入海,整个河北东路,部分河北西路,将遭受六十年一遇的洪水肆虐。”
    “这就是你苏明润主动请缨,大权独揽的结果?!”门外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王珪大踏步进来:“鱼国公,这就是你给陛下,给天下人的交代?!”
    苏油躬身:“王相公来了,我只是将最好的局面和最坏的可能告诉陛下,现在大家都还在努力,结果如何,尚在等待通报。”
    “可是宣房殿已经决了!”王珪怒不可遏:“窦仕是你推荐的吧?陈昭明是你推荐的吧?宣防殿是什么地方?汉时因宣房决口,赤地三千里,武帝集全国之力,两千石以下亲负木石,方才堵住的地方!”
    “如此河防重地,你们竟敢扒开,是谁给了你们的胆?!”
    苏油淡然说道:“这是理工运算的结果,如果不进行分洪,下游曹村,孙村一带,大埽必决。”
    “笑话!以未兴之灾,启人为之祸,你们怎么就知道下游必决?自古以来治河,都是万众一心,加高提防,岂有理学抗洪,决堤抗洪之说?”
    蔡京拱手,插嘴道:“大禹治水,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不就是理工之学?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凿龙门伊阙,不就是一改父辙,分水泄洪?”
    “相公饱读经史,为士林华翰,岂能说陈学士所举,自古皆无?”
    王珪不由得一窒,气势顿时弱了。
    就在这时候,冯京,李肃之也赶来了,一起进门的,还有蔡确。
    苏油对赵顼躬身道:“不管事情如何,总是有备而无患,臣之前已命郓州作为此次抗洪救灾的中心基地,积储了大量救灾物资,而陈留转运的一百三十多艘船只,今日也将抵达。”
    “臣既不是虚声夸饰,也不是危言耸听,只是将此次洪灾的后果,如实告知陛下。”
    “陛下,今年黄河四次洪峰有多烈,可以命都水监,国史馆查阅资料,作为对比,看看历史上同样程度的洪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结果之间,取一个度,做好准备,京中物资,可以逐步出发,前往救济,而不是在这里推诿追责。”
    “这些,请留到事后,王相公要弹劾争辩,也请在事后。到现在,我还是陛下委命的提举抗洪事。而今天,是最关键的一天。”
    “今年最大洪峰,现在正经过濮阳内黄段,我还要行使自己的使命。”
    “或者,我给陛下和王相公另开一个房间,由王相公独奏陛下,不要耽误我们做事?”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守住了
    “你!”王珪躬身道:“陛下!瓠子口决,苏油以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请立即卸了苏油的差遣,由中书主理此事,务必将瓠子口恢复,避免出现汉代的惨况!”
    好精巧的算盘!
    如此一来,之前救河的功劳被全部抹去,剩下的就是保住宣防殿的大功,以及元丰三年救河的全部功绩。
    吕公著摇头:“王相公,你治过河吗?你考察过河情吗?你知道曹村埽有多高吗?知道为了救治这次灾难,三司动用了多少物资?枢密院调动了多少军力吗?”
    “呵呵呵……怕是你直管的中书,下了多少道给地方州府的敕命,都不清楚吧?”
    “现在你要将治河之功拿走,那请问自七月以来,中书给开封府下达了多少条与河情有关的敕令,咨文,通告?开封府又回复,奏报,申请了多少条?”
    王珪顿时满脸通红。
    吕公著对蔡确笑道:“中书里边,怕是蔡参政才比较清楚,所以说,这事情归于中书,不会更好,只有更糟。”
    蔡确不敢接这个捧:“我也只记得大数,大略,具体是不知的,吕公抬举我了。”
    王珪恼羞成怒:“他苏明润就知道?!”
    蔡确心里翻起了白眼,这尼玛的猪队友,给你递台阶不知道下,上赶着找脸打!
    果然,就见苏油从书架上取过一个档案袋:“这是关于开封府往来文字的编档,当然只是摘录,到此刻为止,开封府一共上报军机处河情条陈一百三十六项,军机处转送三司三十九条,送枢密院一十七条,送中书六十二条,剩下的自行回复。”
    “而军机处,下开封府敕令七十三条,转送来自中书敕令五十八条,枢密院六十二条,三司十九条。”
    “所有公文,都有往来答复,如果一日之内没有收到回复,军机处会上门督办所要,吕公,昨日发给你的组织居民打扫卫生事,联络天师府,大相国寺阖城消毒事,统计受灾损失事,准备生产恢复事,你还没有给军机处报上详细时间表。”
    “这些东西,我记得一个月前的预案里边,就曾经发放给了开封府的,当时你们是签了回执的,怎么,没有做在前头吗?”
    吕公著从袖中取出一叠卷宗:“昨晚该晁无咎来收取的,结果没来,于是我给你们送过来,顺便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完将卷宗放在桌上,对诸人拱手:“陛下,列位,开封府的事情还多,容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又对赵顼施了一礼,从容退出大厅,转身走了。
    吕公著年纪比王珪还要大一岁,吕家已经出了两代名相,而且吕公著大有可能成为“相三代”,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完全用不着给王珪什么面子。
    他倒是走得轻松潇洒,丢一屋子人在这里尴尬无比。
    吕公著的意思很明显,中书里边算靠谱的就一个蔡确,王禹玉是文字之臣,搞点文字工作还可以,至于治河这样危急的实务,陛下你好好掂量该用谁不该用谁吧。
    军机处里雅雀无声,王珪感觉自己脸在火辣辣的疼。
    苏油轻咳了一声:“这是军机处的制度,刚刚吕公问的那些,都在这档案袋的封面上贴着呢。”
    赵顼将档案袋结果,果然,上边贴着标签,还用铅笔写着纲要。
    将档案袋放到桌上:“相公稍安勿躁,事情现在如何尚未知晓,第四次洪峰过开封,吕公著将府城戒严,请太后移宫开宝寺,为天下臣民祈福,这力度是前所未有的。”
    “朕在深宫,也知道此次河情的危急程度。”
    “改官制,是我朝的大事,苏颂和毕仲衍那里奏报,唐六典即将修订完毕,大部已经在付版了,加上毕仲衍的《备对》三十卷,合理的,中书能采用的,也要采用,此事轻忽不得。”
    “王相公担忧国事,也是拳拳爱民之心。这段时间里,除了军机处这边辛苦,相公那边,也很辛苦。”
    “河情这边的具体细节,怕是精力有限顾不过来,还是先回六朝会要编修局,主持朝政和官制的大事要紧。”
    “关于河情这些劳力的细务,中书那边,相公掌总就行,具体的,还是让蔡确,章惇他们体健年轻的来吧。”
    王珪心中对赵顼简直感激涕零,这个台阶要是还不下,那就真的要给僵死了:“臣领旨。”
    送走了王珪,赵顼看着地图不由得一阵烦闷:“登极这么些年,有几个好年成?难道真是朕寡德昏庸?”
    吓得众臣赶紧躬身施礼,苏油说道:“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赵顼挥挥手:“这些安慰话我听够了!”
    苏油说道:“陛下,那臣换一个说法,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华夏农耕,一丰,两平,两欠,乃是规律。”
    “陛下自登极至今,丰年我们不去说它,平年现在我们能让它接近丰年,欠年我们能让它接近平年,这就是千古以来未有过的大成就。”
    “这是因为连年灾祸,大宋从上到下殚精竭智,尽心竭力,才换来的成果。”
    “而从历史阶段性来说,一段时间的灾祸密集之后,也必会有一段时间的连年丰登,最终将丰欠的年岁,重新拉回到平均数上来。”
    “这就是《易》经所谓的剥极而复,否极泰来。我们不但要知道天命可畏,同样要知道天行有常。”
    “我们当然不能以此为借口而懈怠。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当然要活得更加努力。但是臣坚信,熬过这最艰难的时光,大宋的好日子,就会到来。”
    “今年除了河北之外,陕西、蜀中、荆湖、两浙、南海,尽皆大熟。大宋努力到现在,已经具备了均平饥年的能力。”
    “如果此次陈昭明计划失败,臣自当引咎贬谪,但是,臣不希望陛下因此而失去信心。不要像汉武帝那样耽误二十年,以致于赤地三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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