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对我很好。”

    李荧蓝抬起眼,没有说话。

    高坤又道:“她的手很巧,会做很多好吃的,还会给我做衣服,做一些小玩意儿,她没有上过学,但是她认识很多字,还会给我说故事。她一辈子最远也就去过省里,但是是她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我应该要努力去走走看看,也替她走走看看……”

    高坤的嗓音到说到此时意外变得非常柔软,听得李荧蓝的心都跟着像被这文火给化了,只可惜高坤终究从这小小的一隅走出来了,他看到了天地广大千变万化,可是那个应该等着他回去,告诉她外面有多美好的人,却再也来不及听到了。

    李荧蓝问:“是什么故事?”

    “我妈自己编的,你要听吗?”

    李荧蓝马上“嗯”了声,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故事。

    于是在寒凉的夜中,李荧蓝的脑海中慢慢被一片小猪小狗小熊所充斥,直到陷入了沉睡。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高坤的弟弟,他们共有一个母亲,那女人美丽温婉,有着和蔼的笑容和柔软的嗓音,她会在校门口接自己放学,会在晚餐做一大桌美食,会在睡前给自己盖被说故事,然后告诉他不能踢被子,等到明天准时叫他起床上学。

    可是,半夜李荧蓝越睡越冷,他等啊等啊一直等不到那双温暖的手,李荧蓝冻得不停发动,他终于忍不住起床去找,结果偌大的一个家却只剩他一个人,没有妈妈,没有高坤,从头到尾只有他……

    一个激灵,李荧蓝猛然睁开了眼,他喘了两口气才往身边摸去,触手却是一片空茫。冷寂的冬夜中,一边的高坤不见了人影,破烂的草屋里,只剩李荧蓝一人。

    李荧蓝扯了扯身上的棉被,把身体缩成了一个球,怔怔地瞪着黑漆漆的眼前,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得外头响起一声门的关合,一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进来。

    高坤蹑手蹑脚地,原还怕吵醒李荧蓝,谁知待躺上了床猛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大大的眼睛,高坤心头一惊。

    “你、你怎么醒了?”

    李荧蓝直直望着高坤。

    高坤说:“柴火不多了,我又去烧了点。”

    李荧蓝的确在高坤身上闻到了一些烟火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草腥味,可是大冬天的哪里来的植物。

    李荧蓝拍了拍高坤的手:“刚烧了柴火,还这么僵。”

    高坤一笑,把手缩回去怕冻着李荧蓝,道:“又去了趟茅房。”

    李荧蓝没说话了。

    高坤发现他似乎在微微的颤抖,又赶忙伸手抱住了小孩:“怎么了?是不是冷?”

    李荧蓝顿了下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高坤拍着他的背:“不怕,我在呢,妖魔鬼怪都给打跑。”想是前头才说了故事,高坤的语气还跟哄孩子似的。

    李荧蓝却道:“我不怕鬼,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高坤低下头看着李荧蓝。

    “但我看过一本心理学的小说,上面说最可怕的其实是人心,人的心里装着鬼,鬼用你最在乎的东西来威胁你,有时候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控制不了去害怕。” 李荧蓝回视,“你会做恶梦吗?”

    “不会,”高坤又转开了目光,看着外面不见月亮的天空,“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什么时候都不会?”李荧蓝怀疑。

    高坤的回答只是提了提嘴角,李荧蓝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高坤的眼神和窗外不停飘落的冬雪如此相似……

    第二日两人的飞机定在中午,起了床一番收拾就打算早早赶去县里的机场,高坤提着昨天借的锅要去小姑家还,出来的是他表妹,小姑娘寡言少语很是内向,但看得出和高坤还算熟悉,正说了两句,忽然小姑娘就推了高坤一把,叫道:“我妈回来了,你快走吧。”

    高坤才退了两步没来得及转身,果然老远就见着一人影冲了过来,这回他小姑不知为何气性比之前还大,疯了似的对着高坤又追又打,他婶婶就在后头,和他表妹还有一个不顶什么用的李荧蓝一道拦都拦不住。

    只听高娟跟头母狮似的声嘶力竭道:“打死你!!打死你……小畜生……煞星,小畜生……高坤你这小畜生……煞星!!”

    她力气极大,高坤却和昨天一样只站着没动,于是眼看着没人治得了,高娟张开嘴又是要给那膀子上来个一口。

    一旁的李荧蓝心急之下竟然把自己的小细胳膊递了过去!

    在将将就要搭上的时候,高坤终于探出手格开了高娟,因为速度极快,大家都没瞧清高坤的动作,待回神那女人已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高娟摔懵了,一旁的婶婶,身后听着动静出来的胖姑丈都有点怔,他姑丈那脸当即就拉了下来。

    不过正要开闹,一旁忽然来了一辆小车在屋前停了下来,高仲水自上头而下。

    高仲水瞅瞅摔倒的高娟,又去看一旁的高坤,眼神如刀。

    胖姑丈要给他告状,高仲水却低声说:“有外人在,别丢人。”接着转向高坤,“走了?”

    高坤点点头。

    一边的车窗摇了下来,一张方脸探出窗外笑着道:“我也正好要去县里,顺路送你们一程吧。”瞧瞧高坤,又望向李荧蓝,笑容更灿烂了。

    “不麻烦……”

    高坤眉头一皱,正要拒绝,他叔叔却说:“陈老板好意,别来劲,上车吧,我们还赶着去做别的生意。”说着也不等高坤后话,直接就去车上等着了。

    见两孩子还是不动,他婶婶只有来推人:“有车也方便些,不是还要上课嘛,你不急,人家孩子的家长也等着呢。”

    听着这话,高坤坚持的心动摇了,正打算回头,却又被他婶婶拉到了一边,竟然从袋里摸出几张钱硬是要塞给高坤。高坤哪里敢收,他婶婶只说他上大学一定要用到,但是家里仅有的一些余钱都投到生意里去了,以后赚了再给他寄,高坤却抵死不从,两人纠缠了半天,还是高仲水要火了,他婶婶这才暂时放弃,只让高坤要是缺一定记得问她拿,之前把他一人留那儿实在是过意不去。

    高坤再三对她说了没关系,又对她道谢,这才拉着李荧蓝上了车。然而不等他婶婶再多做告别,车子直接就飞速飚了出去。

    ☆、 第53章 返乡(三)

    一行人上了陈老板的车,一辆半新不旧的小皮卡,在村里绝对属于豪车级别了,陈老板和司机坐前排,李荧蓝高坤加之叔叔挤在后头,就算李荧蓝个子不大,但三人一道也够呛。

    司机是有个有点癞子的男人,大概也是同村的,于是一见了高坤就咋呼开了:“坤子有几年没回乡了吧,这一阵不见模样变好多。”

    “仲水家的人模样本就个顶个的出挑,加上小伙儿进了城,自然跟我们这穷山恶水出来的不一样。”陈老板摸出根烟叼上,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高坤,又去瞥一边的李荧蓝。

    癞子男说:“陈老板和我们也不一样,您早年离了村去县里做生意,多久这才回来一趟,我们这些个没见识的,也就指望着和您混了。”

    高仲水也忙摇头:“没有没有,陈老板客气了,一个鼻子两只眼的,能好到哪儿去。”

    “仲水你也谦虚。”陈老板哼哼笑,“这孩子都要考大学了,以后出人头地你就偷笑吧。”

    癞子男是个精明的,眼看着陈老板似是挺看好高坤的,虽心里不屑,但不由也在后头跟着拍起了马屁:“要考大学了啊,那是比我们这些拐瓜劣枣强多了,都说从小看到老,在我们身上是有用,但你瞧坤子,小时候比谁都调皮,现在大了不一样出息了么。”

    “小时候的事儿就不提了……”高仲水听见这个表情一僵尴尬道。

    李荧蓝从上了车就有点出神,他其实还沉浸在方才高娟打高坤的事儿里,高坤说高娟不认人,但是显然之前的冲突就是因为她认准了高坤才出手的,那种怨毒的眼神,声嘶力竭的话语有一瞬间让李荧蓝几乎以为她要把高坤吞吃入腹,精神病杀人不犯法,如果哪天对方再一次失去理智,真拿了什么凶器要攻击高坤,这简直像个定时炸弹一般。李荧蓝不由一个激灵,难得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给吓到。

    他忙去看高坤,却见对方面容肃穆,只默默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嘴角抿成了犀利的线条。

    李荧蓝拉了拉高坤的手,成功让对方转过了头,他轻轻问:“你小时候……”话只能听清半句,后一半被发动机掩盖了下去。

    高坤没说话,前头的陈老板却踢了脚那癞子男道:“听见没,我们这儿的小客人想知道呢,你还不赶紧说说。”

    癞子男也顾不得看高坤和高仲水的表情,忙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

    “坤子吧,这一看就是高家人,那小时候的脾气跟他姑现在还有他爸一模一样的,不是我说,这村里的孩子以前看到他可是怕,哦,不止孩子,就我见过大到十七八的都被十一二的他从村口一路撵着跟小鸡似的打到村尾,屁都不敢放一个。”

    陈老板听了哈哈大笑。

    癞子男却皱起眉头:“您这是不信啊,我可不是说得玩,隔壁王家的小二,就是前两天我们见过的那个,那条腿现在有些跛就是被坤子小时候拿竹棍敲断的,水哥你说是吧。”

    高仲水面皮抽了抽,没应声。

    李荧蓝则有些讶异地看着高坤,而高坤却面容不变,仿佛那话说得根本不是自己。

    “没看出来,还真有点爆。”陈老板神色微秒。

    癞子许是抱着孩子已是学好了,过去的事儿就当个笑话讲讲的心态,越说越来劲,却不想那内容的尺度亟需把控,一个不察就能偏到没法拉回头的道上。

    “那时荷巧姐身体还好着吧,陈老板您是不知道,也就他妈能管得住坤子,但是后来荷巧姐也没力气管了,这坤子没变坏还真得亏老天开眼。”

    陈老板忽然问:“那爹呢?爹是高伯山吧?”

    李荧蓝当下就觉身边的高仲水身形有些僵硬,而高坤仍旧毫无所觉的坐着。

    “对,那时您还在村里吧,应该有印象,”癞子和陈老板相视一笑,“伯山哥那以前多能耐一人啊,这大白天往村道上走一走,谁家都不敢开门的角儿,结果咋能想到儿子大了就横不起来了。”

    “这爹还能怕儿子啊?”陈老板似是不敢置信。

    癞子却不以为然:“您这是没看见啊,我就见到过,坤子这手里的板砖直接能往他爹脸上——”

    “癞子!”高仲水终于听不下去了,他觉出癞子男这是故意在陈老板面前拆他们高家的台,“过去的事儿了,别给陈老板看笑话。”

    癞子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口没遮拦了,但他敢这么毫无顾忌也是因为高仲水可不似他哥当年在村里的混账,他就一窝里横,到了外头没什么种,至于高坤,人读了书肯定胆儿也小了,而且眼看着这一走基本就是不会回来了,说道两句也不掉肉。

    “我这意思不就是坤子不能跟以前比了,当年他刚生前院的张婆还说过他‘运数不吉,命里带煞’,你们不都当什么似的,要我看这都啥年代了还搞这种封建迷信,反正我是不信的,陈老板您信么?”

    刚才高娟发病时骂高坤的话大家可都听着了,有癞子这一句“不信”,更反衬出高家的糊涂,陈老板只是瞥了嘴笑,那烟屁股被他嚼得稀巴烂,开了窗“噗”得一声吐了。

    “命数运数这东西,你信了他就是金句良言,不信他就是封建迷信。”

    陈老板这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却让癞子听了哎哎点头,又忽然指着小皮卡角落挂着的一物件道:“陈老板也是有心的,心诚则灵。”

    众人不由纷纷望去,就见一只硬币大小的小石佛悬在车门处,随着颠簸摇摇晃晃,看着很是讨喜。

    “哎?这东西……瞧着可是眼熟。”高仲水说了声,“哪儿见过?”

    “我也忘了在哪儿求得了,应该就是县里的土地庙。”陈老板摸了摸那石佛,笑得颇为玩味。

    癞子听出高仲水这是想转移话题,故意又悄悄插了他一刀:“水哥赶紧也去求一个,说不定和你有缘呢,得菩萨保佑坤子考大学一定有望,高家自此也跟着扬眉吐气。”

    眼看着高仲水这脸黑得都能抵得上一路过来的扬尘了,而高坤则自始至终竟然都一言未发,直到李荧蓝小声说了一句“我想吐”,高坤这才有了表情。

    “是不是太闷了,癞子,赶紧开窗。”那陈老板倒是比高坤反应更快。

    然而李荧蓝却没理他的话,只对高坤又说了遍:“难受,想吐。”

    高坤看了看外头道:“就在这儿停吧。”

    陈老板却不愿:“还有一段路,走过去挺远。”

    高坤说:“不麻烦了,我们正好透透气。”

    “你能走,这小客人细皮嫩肉的可受不了这漫天北风,”陈老板还是笑着,目光落到了李荧蓝精致的面容上。

    高仲水也想说话,觉得高坤这样有点不给陈老板面子,结果高坤却对癞子男直接道:“就在前头转弯,放我们下来。”

    癞子没在转弯停,而是一脚刹车直接杵路中间了。

    高坤也不介意,在陈老板有点不虞的表情里对高仲水点了点头,开了门拉着李荧蓝走了下去,等到他们行出老远,才听着身后发动机慢慢远去的声音。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但是地上还积了不少,一脚下去能漫过鞋面。高坤给李荧蓝整了整围巾帽子,说:“这路不好走,这儿没车,到机场还有半小时,我背你。”

    李荧蓝不答应,高坤却径自在前头蹲了下来。

    李荧蓝犹豫了下,还是趴了上去,高坤轻轻一托他屁股就站了起来,稳稳地朝前走去。

    李荧蓝挨着他的脖颈,高坤鼻息间晕出的白雾就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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