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幽州的那天,下着大雪。

    林家小妹要往仙途去了,寻她的大道,寻她生与死的答案。

    肩披黛青色斗篷,绒毛翻飞,仿佛在空气里躁动不安。

    缘起幽州,离在幽州,生死轮回,尽是幽州。

    那人的遗物被她戴在手腕,森寒的质感渗透骨髓。

    冰天雪地里,寒风刺骨,这般冷冽,想来边疆的战火也燃不动吧。

    他在那日深夜告别,马蹄声远,城墙画角。

    慢慢仙途里,她可会忘却那位坚毅沉默的男子。这不只是她的疑惑,也困扰着他。他说,归期杳杳,生死无定,只愿换她一生欢喜。

    将军一言驷马难追,于是平乱镇疆,扫倭除寇,以武安邦,这盛世,如他所愿。

    九月天,秋意渐浓,枫叶欲燃,木樨花迟。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秋风送走了东君,迎来田间稻香连绵,送来一片人间哀念。

    却送不回她的将军,疆域的情郎。

    她离开幽州的那天,下着大雪。

    雪花覆盖了她的青发,犹如月华散落满头,在一片她不知的角落里,也覆盖了他的尸骨战袍。

    朔风凛冽,千里冰封,像他的甲胄,也像她的决心。

    茫茫天涯,苍苍白雪。

    无垠大地间沓下一路脚印,渐行渐远。

    我自凡间来。

    谢却人间事。

    ……

    她是被一阵丹香唤醒的,泪眼朦胧间仿若看到那人的背影被烛火燃尽。

    擦拭完泪痕,定眼望去,剩下的那颗四品玄丹搁置在案桌,幽香阵阵。

    自打那日之后,男子不知去向,林忆昔也乐得自在,只是心下暗暗警惕。

    她做出一个重大决定。

    握着丹药,来到院落,她已不能再依靠同类丹药提升修为,因为效用大大降低。“蚀牙,来。”蹲下身,招招手,那头黑狼循声而来。跑到她的腿边,硕大的狼头拱了拱她的脸颊,伸出粗砺的舌头,嘤嘤舔弄,将她脸上濡湿了一片。

    林忆昔笑了笑,安抚着黑狼,一手掏出丹药,放入他口中。“吞下去,知道吗。”

    “好好进阶,别浪费了。”说话间,黑狼卧在了她腿上,伏身调息。

    林忆昔便静静守着,为其护法。

    这是她来到修真界的第一个朋友。

    “你对一头畜牲倒比自己还好。”时隔多日,声音又在脑海里响起。

    闻言,愤愤不平:“他是朋友。”才不是什么畜牲。

    男人嗤笑一声,不予置评。他从未见过这般愚钝之人,即便不是灵丹妙药,对于她也挺难得了。

    林忆昔不想同他在这个问题争辩下去,便岔开话题,“你这几日去做什么了?”

    不过捏准了他不会轻易下杀手而已,再次见面已经不用尊称了,男子幽幽开口:“自然是为你找了机遇。”

    机遇?“什么机遇。”她立刻雀跃起来,摩拳擦掌。

    怀里散发出莹润光芒,灵动无比,自从得知赤练簪不是凡物后她便将其贴身携带,在衣袍胸部缝了个内袋。

    她的胸部并不丰满,略微干瘪的身躯若是悬挂一副巨乳反倒显得怪异。

    男子这才发现自己被放在了什么地方,气急败坏地朝她吼,“你这放浪女!赶紧将本座的魂器拿出来好好供奉!”

    垂下眼帘,瞟了眼自己的杰作,嗯,绣得不错,这细密的走线,精巧的收针,瞧瞧,她还真有女工的本事。也不理会出离愤怒的男子了,骄傲一拍胸脯:“放心,供着呢!”以前都没有这么珍视它呢。

    如若他有实体,此时一定能用眼刀剐死这不知好歹的女人。可惜,尊贵的杀神大人被禁锢在魂珠之内,此刻更是被埋在某女干扁的胸脯上,只能无语郁结,用神识干瞪着那方内袋。

    “好,你很好。”良久,狠狠蹦出数字。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

    她当然不晓得他心底的弯弯绕绕,只当他接受了,兀自将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管他接不接受,她也不会改的。储物袋挂在腰上,刀光剑影难免有影响,只有贴身藏着才安心。

    自认为这是最好的手段了。

    看着怀中幽幽红光,仿佛透过衣物与魂器对视着男子,很是不耻下问:“大人大人,有什么机缘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你闭嘴。”大脑嗡嗡作响,前提他有的话。

    雀跃的林忆昔愣在原地,一瘪嘴,“大人说话不算数。”

    语毕,仿若一道寒芒在背,硬生生打了个寒颤。立马低眉顺目,不敢造次。

    “拿去!”留下话,男子再没出声,仿佛离开了她的识海。

    立起耳朵监听少顷,确实人去楼空,终于查看起手中的宝贝。

    哪里算得上宝,只是一片铜镜,乌漆麻黑,连一阶法器怕都不及。煞有介事地纹了几个烫金大字,“朱辞镜”,俗,俗不可耐。

    犹如打了霜的茄子,怏怏地将镜子收入不到两平米的储物袋内,扔到了角落,与失去效用的青玉案作伴。两件凡物,一个青玉案,一个朱辞镜,咬文嚼字,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见院落空空,识海空空,男子不知去向何处,方才涌起的壮气去了个彻底。

    唉,她摇头不乐,回到方才台阶上蹲坐下来,慢慢揉着蚀牙的头,若有所思。她修行得这般龟速,何年何月能够筑基,依循往常的步骤,不经年累月皓首穷经,是万万达不到筑基的。

    将蚀牙重新抱在怀里,蹭了蹭他的皮毛,暖和坚硬。等他进阶之后,她的底气便又可以增长几分,叁阶妖兽在整个浮云城都屈指可数,修为媲美筑基修士。那时候,即便有人眼红,也不会尝试与她硬碰硬吧。

    她想得很美好,蚀牙进阶,就带着离开玲珑坊,寻找修真的宗门。练气五层了,即便资质再差,不入宗门法眼,应该也能在外门混个挂名弟子,分到少许宗派资源。这点资源内门正式子弟看不上眼,林忆昔这等散修却望启莫及。

    心里算盘哗啦啦翻打。

    蚀牙一趟却是一个月,从林忆昔的怀里到林忆昔的床边。她也没闲赋下来,然而灵气虽满,始终攀不上晋级的顶。

    男子偶尔会出现在旁指导,看见她修炼的功法,“世间还有这等差劲的法诀。”

    忆昔傻眼。有那么不堪吗。

    男子栖居识海,凝眉不语,半晌,轻启薄唇,“你的手镯,是个好东西。”

    林忆昔便收纳灵力,止了吐息,揭开手臂的衣袖查勘。镌刻着鸿钧二字的玉镯通体玄黑,仿佛暮色下的寒鸦,以指尖接触,淡淡凉意如洪似潮贯穿四肢百骸。她辩识不出,等着男人解释。

    “本座不识此物,偶有感知,是一道强横的魂识,藏匿你身边。”他用神识化气成型,侵入储物袋,取出朱辞镜置于女人眼前,“这是本座万年前于九重塔搜刮……咳,夺取的珍品。”他的神识有些飘忽,连带着棱镜也一时不稳,在空中晃了晃,散出反射的光芒。

    忆昔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棱镜仿佛在看着那个男人,感觉很奇妙。“它有什么不凡之处吗,不像啊。”

    男子暗忖,道:“滴血其上。”

    “还要血?”眉梢一动,突突直跳,她之前差点被石砚吸干,结果自己捞不上好处,蹦出来个想夺她舍的鬼怪,“好吧,试试。”

    随着一抹鲜红没入镜内,婆娑镜面如水般晃漾,层层涟漪斑驳了她的面孔。倏的,从朱辞镜叁个刻字内散出一道金光,跑入她衣袖,被镯子吸收殆尽。其后,镜子碎裂,她的脸在无数镜片中又裂出无数张脸。

    这便没了?

    坐着候了许久,不见其他变化,镜子是碎的,镯子岿然不动。

    大悔大彻,哀嚎一声:“我可怜的血啊……”

    男子起初没有理睬,等到她不干不净的粗话捎上了自个,勃然动怒。

    “不过滴血,浅陋女人。”

    他说得轻巧,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像守陵人漠视香客的眼泪。

    精血于修士可多可少,修为愈高,影响愈小,可怜她一个练气五层小喽啰,数日内被诓骗了恁多精血,即使筑基之人,也要大伤元气。

    双眼含泪,忿忿不平,却只敢咬着牙暗骂。

    死骗子。

    她不敢撕开脸与其对峙,魂印在体内流着,即便他没有实体,亦能令她喝上半壶。她忍。

    素来深谙此道,她忍。

    韬光养晦。

    原本以为这面与镯子有着相似气息的棱镜被其吸收后,会和自己吸收青玉案一般有所变化,如今看来,既是情理之中,亦是预料之外。见女子愤懑坚定的目光,他心中一颤,又拉不下脸,轻声一哼,“你再找几个相似的,这破镯子吸收得多了就有变化。”

    还找。她可没那么多血,脸一黑,“不成。”

    杀神大人自魂珠内甩出一枚玉简,一溜烟地,开启了魂珠禁制,关闭外界声音。

    跑路了?

    只留林忆昔一脸森寒地扫视着玉简,《洪荒诀》。功法有四类,天地玄黄,天阶至尊,黄阶最次。她粗略翻越了几眼,不是凡品,虽分辨不了品阶,至少应该是玄阶吧。

    浮云城的中心商行都不曾见过这等功法。

    她只当这是那个老怪物良心发现的补偿,却不知道,这本功法,正是令他遁入凡界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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