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蔚等人是清晨薄雾刚散的时候出发的,临近傍晚时,已走到了京郊边缘。

    回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熟悉风景,纪南峥长长的叹了口气,将苍老的脸庞,埋在满是皱纹的双手之间。他的身侧卧着一只白狼,白狼感受到他的失落,便起身嗅嗅他的耳朵。

    感受到湿润的潮气,纪南峥便放下双手,迎面对上白狼那蓝沁沁的眸子,他顺势撸了撸这大家伙的脑门,道:“还有你啊,老伙计。”

    正好从车厢外进来的纪淳冬闻言停顿了片刻,才开口:“义父,水。”

    纪南峥接过水碗,喝了一口,看向已经高大稳重的儿子,道:“送到这里差不多了,天黑前你该回去了。”

    纪淳冬沉着眉眼没做声。

    纪南峥拍拍儿子的肩膀:“你有军职,有前程,你早已可以独当一面,即便没有义父,你的人生还是会走下去,所以,孩子,不要送了。”

    纪淳冬皱起眉来:“您说回去后,便可以一家团聚,可我不在,也叫团聚吗?”

    “那你想如何?”纪南峥耐心的看着儿子的眼睛。

    纪淳冬却不知该说什么,仙燕国有太多他舍弃不了的东西,新找到的族人,他的狼小胖,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生死之交,他的战士同僚,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他没办法跟随义父的脚步,去往另一片陌生的土地,他是个成年人,他有自己的责任,也有自己的价值。

    就连柳蔚,都没有提过让他与他们一起离开,因为她知道,什么叫各归各位。

    抬手抹了把脸,纪淳冬下了马车,他站在马车前,扑通一声跪下,对着车内的老人,连磕了三个响头。

    明明不大的声音,却让周遭都寂静了。

    起身后,他闭了闭眼,拉过自己的骏马,翻身跃上,随即长鞭一扬,须臾间,已只剩一个尘土飞扬的背影。

    柳蔚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慢慢走到外祖父的车厢前,撩开车帘,果然看到里头,外祖父按着自己的额头,眼眶发红。

    柳蔚坐到老人身边,按住他的手,安慰道:“有缘,终会重聚。”

    喉咙干涩的老人勉强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短暂的休息之后,马车继续前行,即便现在天已近黑,但他们还是决定连夜启程,只因为乘坐在这列车队中的每一个人,眼前都有着另一个方向。

    分别是难过的,但重逢是开心的。

    他们与这里的人分开,却将与另一群人重逢。

    所以,依旧是喜事。

    因为日夜兼程的赶路,半个月后,众人如愿抵达了西进县码头。

    柳蔚将从京城带来的特产,送去给了宋县令与师爷,宋县令的夫人非要留柳蔚用膳,柳蔚推脱说还有人在等,离开了。

    直到连最后一个朋友都拜别之后,柳蔚带着众人上了船,走向了他们归家的真正道路。

    九日后,柳蔚的船,与容棱的三艘船汇合,四艘大船朝着容棱已经先行勘测好的路线,一路前行。

    而这时,已接近十二月,两江之上,飘起了浅浅的雪花。

    ……

    尖锐的长箭划破人的皮肤,混合着雨水冲刷的古式战舰里,一身染血的军官统领按住自己的胳膊,扬声对着舱板里的士兵大吼:“开炮,快开炮!”

    胆小的士兵满头大汗,他颤颤巍巍的抖着手按下某个按钮,却听到船底咯噔一声,他脸色大变,哭道:“后舱进水了,炮,炮药,冲不出来……”

    “什么?”统领绝望的吼了一声,随即听着远处喑哑的叛军冲喊声,痛苦的抱住头颅,问他身边的副将:“援军来了吗?青州城的援军来了吗?”

    副官同样伤势严重,他艰难的摇摇头,面上尽是死色:“没有,没有来,这个时候都没有来,将军,他们不会来了……”

    七艘官船,只有三艘装备了武器,力战一天一夜,损失近千海军战士,现在,最后一艘船也要保不住了,最后两百人也要保不住了!

    铁骨铮铮的海军统领红着眼眶,无声咽下眼泪。

    他的副将强迫自己撑起最后一丝冷静,握住统领的胳膊,道:“小舟已经放下水了,将军,您先走!”

    “我不走!”海军统领倔强的看着那越逼越近的叛军海舰,咬牙切齿的道:“老子十四岁从军,这辈子没当过缩头乌龟!来啊,杀了我啊!有本事杀了老子啊!”

    “将军,您不要冲动!”副将以下犯上的大吼着,他猩红的眼睛里,装满了对敌人的仇恨,以及对自己同僚部足接连阵亡的无力:“青州城迟迟没发来军援,必然已受叛军钳制,将军您需尽快抵达回京,与七王爷禀报战情,您别忘了,京里的人,还被瞒得死死的!”

    统领恨恨的握紧拳头:“七王爷,容溯,他顶个屁用,成日只知与文官大谈国政,改动一些鸡毛蒜皮的狗屁国策,皇后就在京城,那贱人私屯叛兵百万,一举发起,使得江南三洲尽受挟持,火都烧到眉毛了,京里的王侯将相还一无所知,甚至认贼为父,与那贱人同气连枝,歌舞升平。连脑子都不长的弱智,告诉他又有什么用?怕不是扭头就带着文武百官,倒戈弃甲了!”

    统领说的是事实,他们海东军一贯镇守两江之左,丰州以东,丰州往下便是辽州,南州,随即便入深海,哪知一个月前,江南三州之一的松州传来敌报,说有大批海盗进入两江,令得沿江州府百姓苦不堪言,尸横遍野。

    海东军闻言吓了一跳,因为海军镇守行船要塞,并不知为何两江之中央的松洲会无端冒出来数千海贼?

    可等他们带兵前去支援时,后防却出了内奸,半个军营的人死于投毒,到最后,海东军仅剩的生员,竟只剩带兵入松洲伏海盗的一千二精锐,而等这批精锐回军营时,伏诛已久的贼人,便将他们一网打尽,在东海之上挣扎了将近八日,今日是第九日,所有的讯息整合,海东军的人才知道,偷袭,圈套,陷阱,所有的一切,都是皇权之下,那位一国之母所做的好事。

    而就在这九日里,江南三洲,以松洲为首,丰州以次,南州以继,接连为敌军所俘。

    海东军最后生还的可能,就是青州府的援军,青州府与其他州府不同,青州是姓付的说了算,尤其是付子辰重回青州,两年下来,早已成了青州府的定海神针。

    海东军相信这位国之栋梁付大人的能力,因此向他求救,可撑到最后,眼看着最后一艘船已要被敌军击毙,青州府的救援依旧没到。

    副将说得对,现在都没到,只有一种可能,青州也沦陷了。

    敌人对他们的军备要塞了如指掌,对方有人有武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不是兵临城下,没有人能反应过来,战争,居然已经近在眼前。

    就像京城里那些豪门勋贵,他们纸醉金迷,生于太平,在此时,他们甚至对江南数州失守之事一无所知,更何谈应对之策。

    海东军的统领不想走,他认为走了也没用,强敌的侵入迅猛又激烈,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现在去京城禀报有用吗?青云国的能员干将分于版图边塞,他们镇守在两国结界之间,提防着敌国军马的侵袭,这个时候,要抽调边防军来江南迎战吗?不说陆军能不能领导海军,换言之,就算他们真的放下边塞,赶来应援,边塞在此期间出了问题,被他国袭击,又有谁来主持大局。

    内忧外患,国家兵力的分布从来不是轻易挪动得了的,况且远水救不了近火,等到朝廷真的敕兵入两江,怕是江南七州,早已尽数覆灭了吧。

    海东军的统领想着已经发生的种种,脑中迅速生成了计划,他推了一把副将,道:“战报总要人上秉,你去。”

    “将军!”副将喊道。

    统领却已握住手上长弓,狠狠的闭了闭眼睛,道:“我替你掩护,快走!”

    “将军!”副将已经哭了,眼泪将他本就血污模糊的脸,冲刷得更加狼狈。

    “轰隆”一声,就在此时,敌军的炮火声再次响起。

    而与之不远的平整海域上,岳单笙用柳蔚自制的那叫做望远镜的物件,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两艘大船,他皱了皱眉,打算往船舱走去。

    刚走到门口,迎面便撞上容棱,他脸色深沉,目光凌厉尖锐。

    岳单笙下意识道:“前方好像有海战……”

    容棱声音冷冷清清的:“我听到了炮火声。”说着,拿过望远镜,看了片刻,放下时,脸色已如沉如墨汁:“是海东军的战船。”

    岳单笙正要再问。

    容棱已冷声对主舱的船工下令:“全速起航,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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