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见谢纨纨叫丫鬟,以为她是被自己劝动了,便笑道:“夫人吩咐姑娘过去给舅太太请安,正好我帮着妹妹服侍姑娘更衣吧。”

    石绿下意识就要答应,谢纨纨已经截断了这句话:“我不去。石绿来服侍我宽衣,我要略歇歇。”

    梅雪顿时一脸尴尬,石绿两头看看,似乎灵光一闪,对梅雪说:“姑娘今儿回来就不大好的样子,不敢出门,不如我伺候了姑娘歇下,就与姐姐一起去回夫人,断不能让姐姐落不是。”

    梅雪得了台阶下,脸色总算松弛了些,她虽是上房得用的大丫鬟,在这院子里有些体面,可谢纨纨到底是姑娘,她再不忿也只能暗中使些绊子,当面儿却是不敢怎么着的,便道:“妹妹说的是,大姑娘既不大好,还是早些歇着才是。”

    还上前来与石绿一起伺候谢纨纨脱了大衣服,散了头发,倚到了床上。

    谢纨纨这才道:“劳烦姐姐了,石绿,把今儿安平郡王府送的点心,拣一碟给梅雪姐姐。”

    狐假虎威确实有用,梅雪有点意外,但毫无疑问,听到安平郡王府几个字,先前那点儿不忿立时峰回路转的下去了不少,连忙蹲身谢了。石绿果然去捡了一碟子出来,笑道:“这会儿我跟着姐姐去办差,回头我就送到姐姐屋里去,不过咱们屋里也就这些,姑娘统共只赏了姐姐一人,姐姐可别告诉人去,回头都来寻姑娘讨,可就没我的了呀。”

    谢纨纨微微一笑,心中却有点儿疑惑,石绿怎么突然有点儿开窍了呢?她可没觉得自己点拨这样一句就能叫她这样,莫非还有人在后头教她?

    不过这会儿也不是问这事的时候,只梅雪不由的就觉得心中舒畅,伸手点了一下石绿的额头,嗔道:“就你嘴馋,还饶上我呢。”

    又请谢纨纨好生歇着,便与石绿回去复命了。

    刚走到这个小跨院的门前,便见蔷薇花架子底下站了一个丫鬟,梅雪认得,这是大姑娘原来的贴身丫鬟朱砂,旧年里大姑娘订了亲不久,朱砂就被调了出来,到三夫人院子里伺候了,倒是原在老夫人跟前伺候的三夫人的陪房汪兴家的闺女丹红调到了大姑娘房里伺候。

    梅雪也是个伶俐的,不过她也只是想到,如今大姑娘有了前程,自然是人人都想跟着得些造化,丹红家是三夫人的陪房,朱砂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儿,这一回,丹红明显是赢了朱砂,占了她的位子,今后要跟着陪去王府呢。

    丹红今年十六,模样儿也算得俏丽,今后去了王府,自然就有机会,不管是姑娘做主要笼络姑爷,还是姑爷看上她,那前程自然也就差不了了。

    要再有个一儿半女的,就越发不一样了,当然比在侯府强的多。

    这些盘算,大约整个侯府的丫鬟都盘算过,只是最终丹红争赢了罢了,还顺脚踹掉了朱砂。

    梅雪心里就有点儿可怜朱砂了,见她站在花架子底下,便停住了招呼,笑道:“妹妹在这里做什么呢。”

    石绿也笑嘻嘻的招呼:“朱砂姐姐。”

    朱砂是个鹅蛋脸的姑娘,嘴唇丰润,看起来颇为温柔可亲,她也的确是个体贴人儿,心思细腻,人又和气,在这个院子里当差的这些年,上上下下都处的不错。

    朱砂点头应了石绿,又对着梅雪笑道:“梅雪姐姐好,原是三姑娘见外头花好,打发我编几个花篮子挂屋里,我一路寻着花枝儿过来,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

    梅雪点点头,问她这些日子好,说了几句闲话,才与石绿走了。

    朱砂在那花架子底下站着,原想等着石绿回来,没承想过了片刻,远远就瞧见石绿和几个上房的丫鬟一起伺候着秦夫人何太太倒往这边来了,朱砂当然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碍眼,趁人还没瞧见她,两三步走到墙角的柱子处藏了一藏,待人走过了,她也就只得走了。

    谢纨纨今日为着张太夫人这场面,本就起的早,此时一歪在床上,倒也就昏昏欲睡起来,觉得自己旽着了一般,耳边隐隐约约有人声在说笑,谢纨纨不由的皱了皱眉,然后醒了过来。

    秦夫人与何太太刚好走进门来,秦夫人便道:“这是怎么回事,大姑娘的屋里,竟然没有人伺候着?”

    转头看看石绿,皱眉道:“丹红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石绿没敢说话,谢纨纨道:“问她做什么,越发成了祖宗了,没她我大约还自在些,能多活两日呢。”

    奈何丹红是三夫人那边的人,就是秦夫人,因在这个家里不得意,被弟妹压的死死的,也不想轻易招惹,便转了话题笑道:“我的儿,你这是哪里不自在呢?你舅母你是知道的,最疼你不过了,听丫头来回了,忙着就要来瞧你。”

    谢纨纨自然是瞧见了何太太在那里,此时听了这话,就挣扎着要下地来:“舅母来了,原该我去给舅母请安的,倒叫舅母来瞧我,这叫我怎么当得起。”

    何太太忙走上前来拉住她笑道:“快歇着快歇着。大姑娘原是没大好吧?这样一场病,就是好了,也要养一阵子才是,如今自然不大健壮。在外头走一走,吹了风,自然头疼,很该好生歇着才是。”

    谢纨纨一副娇弱状:“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头疼些,不要紧。”

    秦夫人自然的就坐在了床边,石绿又忙端了雕漆椅子来请何太太坐了,秦夫人这才说:“今儿叶家大姑娘说要请你去泰阳公主府的花会,可订好了没有?”

    谢纨纨何等精乖的人物,见秦夫人与何太太亲自来看她,心中本就疑惑了,此时当着面儿这样一问,早已明白了,此时心中一动,这件事她原本只是拿来做个借口,指着它脱身,原想着明儿不成,大不了被骂上两句,可她真没想到,这一家子从上到下,连上亲戚,都仿佛看到了一个大馅饼了似的。

    她原本尊贵惯了,对这样的场合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说这个也无非是从道理上推测罢了,也就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对这件事真正有了切身的感受。

    她如今处境凶险,越发需要把这家的人都了解清楚些,才更好防备,这件事虽不大,可牵扯到各房,或许正可用一用?

    就算达不到目的,那也有人来替她背黑锅,不会落到她身上了。

    谢纨纨便装着不懂的样子笑道:“叶家大姑娘原是说了一句,我也就便儿说了想要与两个妹妹一起去,只是叶家大姑娘当时也没有说的十分实在,只叫我等信儿,我想着,人家与泰阳公主府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我们也不十分清楚,自然不知道能不能作实,母亲说可是?”

    秦夫人果然觉得谢纨纨说的很有道理,便转头去看何太太,何太太就急了:“我倒是觉得,既然叶家大姑娘肯邀纨姐儿去,那定然是有把握的,不然,人家何等身份,难道会拿这种事来逗乐子不成?”

    谢纨纨就只抿嘴笑了笑。

    秦夫人觉得自己嫂子说的也有道理,便笑着对谢纨纨说:“泰阳公主府的赏花会在京城里最有名的,你既要带你两个妹妹去,索性把你表妹也带去开开眼界也好。”

    她含笑看看何太太,见她有点儿眼巴巴的样子,心中只觉得意的心满意足:“你与你表妹向来要好,依我瞧着,虽不是亲姐妹,倒也不比亲姐妹差了不是?”

    “可不是!”何太太连忙敲边鼓:“幂姐儿向来是把大姑娘当亲姐姐看的。”

    谢纨纨这才说:“母亲、舅母说的是,两个妹妹也是带,三个妹妹也是带,我倒是不怕的,只是这事儿轮不着我做主,还要看叶家姑娘的意思,那如今我就打发人送信与叶姑娘说一说,待叶姑娘给了回话,我再打发人回舅母可好?”

    何太太果然十分欢喜:“大姑娘一向稳重,说的很是!”她没想到谢纨纨答应的这样爽快,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很对很对。”

    谢纨纨又抿嘴笑了笑。

    秦夫人在娘家嫂子跟前这样有面子,越发得意,便吩咐道:“那纨姐儿这就给叶姑娘去个信儿吧。”

    谢纨纨道:“我知道,只是这会子我有些没精神,待我歇一歇再写,舅母只管放心,与母亲说话去吧。”

    秦夫人没料到她说这样的话,不由的有点不悦:“不过是写张帖子,能耽误多少时候,待送了信,再安心歇着就是了。”

    这是谢纨纨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此刻就等着秦夫人这句话呢,她漫不经心的看过去,语气清淡柔和:“我这会子不大得劲,和平日不能比,若是措辞不大得体,冲撞了叶姑娘,母亲可不要怪我。”

    秦夫人一怔,她才觉得不自在起来,只是母亲在女儿跟前自然是惯有权威的,且这个女儿素来绵软,哪里说过这样的话,越发不悦起来:“胡说!我既吩咐了你,你就该照做才是,你倒驳回?这是哪里来的规矩?”

    谢纨纨并不与她争执,只是看了何太太一眼。

    ☆、谁做主?

    第八章

    其实何太太也是有点儿呆住了,这个外甥女她不是不熟,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子说过话,此时见她一眼看过来,眼中颇有点明显的意味,顿时一激灵,明白了过来,忙就劝秦夫人:“姑太太怎么这么大火气,大姑娘这是身上不自在,原是没精神写帖子,咱们做长辈的,越发该疼她才是,哪有这样逼着她的呢?依我说,这又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待大姑娘好些了再写也使得,只要明儿有回音不就罢了?姑太太说是不是?”

    她见谢纨纨眼角都不抬一下,已经彻底明白了谢纨纨这举动的意思,心中一边讶异一边感概,但这样的形势,由不得她不劝:“再说了,就是我们家幂姐儿知道大姑娘为着这个事儿这样,她哪里还好意思来见姐姐呢?自然是不好去的了,倒辜负了大姑娘待妹妹这片心呢。”

    这话一说,谢纨纨居然不由自主的高看了这何太太一眼,这妇人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比秦夫人强多了。

    秦夫人有点儿没面子,脸上不大下得来,何太太倒是会劝,一边劝着谢纨纨好生歇着,一边连劝带拉的把秦夫人给拖走了。

    若是别人给没脸就算了,只是这是自己女儿,本来就该恭敬听话的才是,秦夫人一时间颇为接受不了,就是被何太太拉出门来,还有些愤愤的样子,何太太与她一路走回正房,回头示意丫头们跟远点儿,才轻声道:“姑太太且别怪纨姐儿,姑太太想一想,叶姑娘是要请纨姐儿去,纨姐儿带了亲妹妹们去,算不得什么,倒是友爱,如今还要加上表姑娘,别人怎么想?咱们也是明白的,这是烦难事啊。”

    秦夫人还是怒道:“那又如何,我既吩咐了她,她自然就该听我吩咐才是。”

    “大姑娘已经听了姑太太吩咐了呀。”何太太见秦夫人还没转过弯来,越发就把话说的更清楚些:“这样烦难的事,若不是姑太太吩咐,大姑娘有个肯去办的?佳姐儿是姑太太的内侄女儿,大姑娘自然是看在姑太太的份上,才肯应的,姑太太想想可是?”

    这话让秦夫人舒服了一点,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只是作为长辈的权威,依然不是那么舒服的说:“这原也是应该的。”

    这姑太太怎么这样冥顽不灵!

    何太太在心中嘀咕,只是如今形势不一样,有谢纨纨在这里,何太太只想细水长流的与她们家来往,并不愿意她们母女撕破脸,是以越发温声笑劝道:“姑太太向来疼大姑娘,这会子怎么竟就孤拐起来,您想想,这样的烦难事,大姑娘有个不仔细措辞的?如今正不自在着,勉强写了,有哪里不周全的话,倒是不美,自然是精神好些了再写才好呢。若不然,这一回姑太太若是强着大姑娘惹恼了人家叶姑娘,今后再有什么事,大姑娘只怕也不好去办了。”

    铺了无数台阶,差点儿就是明说了,秦夫人才总算回过一点儿劲来,琢磨了半日,她终于明白,在与叶家来往这件事上,主角是谢纨纨。

    她若是真把架子摆大了,谢纨纨就算不说不肯去办,只说办不成,她还真一点儿法子也没有。

    秦夫人有点儿发呆,她刚才为攀了这样一门贵亲得意,一转眼才发现,这事儿原来不是她说了算的?

    上有严厉刻薄的婆母把持,下有立好了主意的女儿,那如今她这个王府的正经姻亲,竟然就要靠边站了?

    秦夫人木着脸,尖尖的指甲几乎就要刺进手心里去了,何太太是个耳聪目明的,自然都看在眼里,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在何太太看来,亲闺女能嫁入王府,那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做母亲的,一则欢喜,二则,自然就等着享福就是了,何苦去理会那么多呢,就拿今日这件事来说,要想照看亲戚了,与闺女说一句,人家爽快的就应了,哪里还有不对?又何必还颐指气使,把架子摆的老大,要人立时去办才对呢?

    要她说,还不如只管回去歇着,等着闺女办妥当了,自然来回,坐享其成,省心省力,不比老封君还强么?

    以前没大事看不出来,这姑太太居然这样孤拐,想一想,婆母并不是这样的脾气啊,难道竟是学了她们谢家的老太太不成?

    想到张太夫人那严苛的模样儿,何太太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样一想,哎哟幸而这姑太太没有做皇上丈母娘的福气,不然只怕还要指望着临朝听政呢。

    何太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扯着闲话,着意奉承,又带几分劝和,说到晚饭前,才告辞回去,临走的时候,秦夫人简直连提也不想提明日的事。

    谢纨纨是多少猜到了些秦夫人的心态,只是她并不是真的谢纨纨,对秦夫人的心态就要平和疏远许多,再加上她觉得谢纨纨的死,有秦夫人疏于照管的因素在里头,对这个母亲,其实是有些看不上的。

    是以这会儿就只是大约想一想,就抛开来,倒是对坐在床边做针线的石绿有了点儿兴趣。

    先前那一出调和,不大像是石绿的性子,谢纨纨觉得,石绿不是不会说话——在这个府里能做到一等丫鬟,也不会是不懂说话的人,而是石绿不懂审时度势而已,所以刚才那一出,居然懂得与谢纨纨一唱一和,一个白脸一个红脸,确实不像是石绿做出来的事。

    照着石绿那种心眼儿,她瞧着谢纨纨不理会梅雪的传话,她定然会以为谢纨纨想要给梅雪没脸,就算她怕事不敢落井下石,也不会当着谢纨纨的面去给梅雪搭台阶的。

    谢纨纨是何等精乖的人,当时就觉得有些儿异样了,略一思忖,心中也就有了点儿数了。

    趁着这会子闲暇,也没有旁的人在,谢纨纨直截了当的问:“先前你在外头碰到谁了?”

    石绿正专心的做针线呢,不妨谢纨纨这样一声,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姑娘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石绿真觉得姑娘大病一场之后,就有些儿不一样了,说话格外剪断直接,常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谢纨纨笑了笑:“就是咱们去了夫人那边儿回来之后。”

    “喔!”石绿笑道:“姑娘说的是这个呀,我出去瞧茶呢,刚巧碰到朱砂姐姐,咦,也怪了,姑娘怎么知道我碰到谁了呀?”

    朱砂?这个丫鬟谢纨纨倒是听说过,原本跟石绿一样在她屋里伺候,不过她定亲之后,朱砂就被换下去了,这会子这话倒是挺意外的。

    石绿想起朱砂的话,便接着道:“我是不大明白姑娘怎么去了那边屋里不进去呢?也不知道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就忍不住跟朱砂姐姐说了,姑娘素来倚重朱砂姐姐的,想来也不要紧吧?若是要紧,我今后再不敢说了。”

    她有点紧张的看着谢纨纨的脸色,见她依然一脸平和,甚至有些饶有趣味的样子,总算放下一半心来,谢纨纨道:“朱砂怎么跟你说的。”

    石绿就有这点好处,不会自作聪明的瞒着主子,便一五一十的道:“朱砂姐姐说,姑娘定了亲,原是与以前不一样了,叫我只管听姑娘的,就算与以前不一样,也不必疑惑,照着吩咐做就是了。再有就是有些事,姑娘做得,咱们做奴才的做不得,姑娘跟前就我一个贴心的,遇事要多替姑娘描补,就算想错了,那也自然是做奴才的错,不是姑娘的错,回旋的余地大了,姑娘心里有数儿的。”

    咦,这个朱砂!

    谢纨纨觉得有趣起来,问石绿:“那要是真错了呢?”

    石绿老老实实的回答:“若是姑娘不愿意我那么做,自然会说的呀。”

    谢纨纨莞尔,石绿既然看不懂形势,就一根筋到底也不错。倒是这个朱砂有趣,谢纨纨左右闲着无事,便与石绿聊起了朱砂,石绿本来是个老实的,又与朱砂朝夕相处了七八年,倒也有很多话说。

    谢纨纨听的若有所思,又问石绿:“朱砂去了三夫人院子里,可得用?”

    “我瞧着可难!”石绿倒是知无不言:“三夫人跟前的喜鹊姐姐和杜鹃姐姐都是三夫人陪房家里出来的,还有个白鹭姐姐,是岳大娘家的女孩儿,都是有头有脸的,怎么比呢?”

    谢纨纨微微一笑:“这样啊。”

    “还有呢!”石绿说:“姑娘可记得以前您跟朱砂姐姐说过,今后出了阁,带她出去,就让她嫁给她表哥,可如今三夫人就难说了,旧年里出去的鸳鸯姐姐,就是彭大娘求了去给他们家小子的,那日鸳鸯姐姐出去,朱砂姐姐还哭了一场呢。”

    虽然语焉不详,可谢纨纨何等明白的人,立刻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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