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划出的红线渐近,他终于想起了什么,倏然转过身去。
    来时的路已被马匹跑过的烟尘所笼,但他还是能够隐约看见,方才他们上马前弃下的两张长弓。
    一张木质的小梢弓,是他弃下的。这种弓轻盈柔韧,最适宜马背上的骑射。
    而另一张铁胎弓,则是方才李容徽用过的。这种弓杀伤力极大,但相应的,也极重,并不适合马战使用。
    他倏然明白过来。再想起李容徽方才用铁胎弓与他比试的用意,只觉得屈辱之感,一阵一阵地从心底往上涌。
    他从未这样被人看轻过,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贱藉宫女所出的,他从未放在眼中之人。
    李行衍握着马鞭的骨节用力至泛出青白。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越过了地上的红线,又翻身下马,与李容徽一同立在御前的。
    但当朔风吹过帝后面前悬着的珠帘,一阵轻悦的响声入耳后,李行衍还是找回了自己的理智,面上复又笼上素日里温雅宽和的笑意,只坦荡道:“皇弟骑术精绝,是我输了。”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抵死不认,只会让自己输得更加难看。
    金帘后,倒是久久未曾传来回答。
    成帝坐在高坐之上,凶戾的眸光难得地平和了一阵。
    他年少身为皇子时,也曾骁勇,也曾一骑绝尘,在走马会中拔得头筹,得父皇青眼过。
    年少时意气风发,一转眼已是垂暮之年。
    如今在李容徽身上,见到了他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已经彻底失去了的东西,多少,还是有些感慨。
    “今年走马会的头筹,是七皇子李容徽。”
    “赏下去吧。”
    眼看着宦官们流水一般送来赏赐,成帝似乎飘飘然回到了数十年前,自己接受父皇赏赐的时候,忍不住又道:“来人,再将朕的那张龙舌弓取来,一并赏下去。”
    太子袖中的手蓦地紧握成拳。
    这一场,不只是输。
    还输得难看至极。
    徐皇后凤眼微寒,眼风淡淡扫过立在成帝身后的大宦官梁洪。
    梁洪心里明镜似地清楚,也不消皇后开口吩咐什么,便紧步上前,带着一脸的谄笑小声恭贺道:“七皇子果然神勇非凡,骑射双绝。”
    成帝此刻还沉浸在自己年少时的记忆里,心情颇好,难得听到七皇子几个字没有恼怒,只是随意叩了叩桌面,算是认可。
    梁洪笑意不减,又道:“听说那关外的胡人,瞳色比我们中原人浅些,也是骑射俱佳。七皇子生了那样一双眼睛,果真如胡人一般,神勇无双。”
    成帝闻言,倏然自年少时的幻影里清醒过来。
    ——不过一血统不明的贱藉宫女所出,如何能与年少时的他所相提并论!
    他眼底顿时涌上一层厌恶,猛地自高座上起身,怒然拂袖而去。
    徐皇后这才复又显出笑意,款款随着成帝起身,端庄道:“陛下乏了,这场走马会,便至此散了吧。诸位卿家可各自回府。”
    梁洪的嗓音不重,是以只有帝后得以听见。底下的群臣们面面相觑,都不知成帝为何突然大怒,拂袖而去。
    但终归是知道一点,这许多年未见天日的七皇子,终于算是得了成帝正眼。
    往后,终归不能太过轻视了。
    群臣们各怀心思,分别散去。
    李容徽却像是天生不喜欢热闹一般,沉默着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僻静处走。
    两个奴仆正抬着被乱箭射死的霜行走过,看见李容徽吓了一跳,自以为冲撞,忙躬身行礼:“七皇子,奴才,奴才们不知道你会往这走,不是故意——”
    话未说完,李容徽已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茬。
    “是一匹好马,可惜了。”
    他说着,惋惜似地伸手抚了抚霜行沾满了鲜血的鬃毛。那修长的手指一路陷进柔软的长毛中,徐徐向下,在马鞍的位置微微一紧,继而,轻轻停住。
    “带下去,找个地方埋了吧。”
    李容徽漠然收回了手,独自往前行去。
    宫娥宦官们都忙着收拾走马会的残局,四面人声寥落,再往里走了一阵,到了一座水榭旁时,终于彻底没了人声。
    李容徽立在湖岸边一块青石上,伸出了一直放在氅衣下的手,轻轻松开手指。
    三两根细如牛毛的金针自他指缝间滑落。
    锋利的针尖一路于在日色下泛出冰冷的苍青色,最终坠入水面,彻底失去了踪影。
    他以布巾擦了擦手,一路往来路返回。
    只是步子,却加快了许多。
    走马会才散席不久,棠音应当还未曾出宫,自己现在赶去北侧宫门,应当还能在人群里远远看上她一眼。
    他担心沈相会为难她。
    李容徽一路绕过水榭,走过抄手游廊,还未到北侧宫门的时候,终于在一处月洞门见到了相府一行人。
    他怕被人发现,便不敢离得太近,便寻了一处假山,将身子藏在山顶的亭台后,居高临下地垂目望去。
    视线里,小姑娘正低垂着头,手指捏着自己的袖口,神色有些怯怯,但一双杏眼仍旧是清凌凌的,看着并不似哭过。
    李容徽心下稍安,只静静注视着她,良久不曾移开视线。
    他目送着小姑娘一路随着自己的家人往宫门的方向走。胭脂色的裙裾沉浮在微霜的地面上,像是一朵棠花落在江海中,逐波渐远。
    “沈姑娘——”
    就在棠音轻提起裙裾,就要踏上回府的马车的时候,远处却传来遥遥一声唤。
    棠音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只见一身天水青宫女服饰的女子自抄手游廊上下来,走到她跟前,先是笑盈盈地与她行了个礼,这才缓缓开口。
    “沈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第42章 风雨   毁一桩御赐的婚事,就为了那个七……
    “皇后娘娘?”
    因着近日里一连串的事情, 棠音连带着对整个清繁殿都生出疏离之意。如今听得眼前的宫女是皇后娘娘遣来的,反倒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迟疑道:“姑姑可知道皇后娘娘唤我过去, 是为了什么事?”
    那青衣宫娥却只笑道:“姑娘抬举了。皇后娘娘的心意, 自不是奴婢敢擅自揣测的。奴婢不过是传句话来罢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若是推拒,未免就有蔑视皇后之嫌了。
    棠音没法,只能轻轻点头道:“那就麻烦姑姑领路了。”
    青衣宫娥脸上刚扬起笑意, 沈厉山却已拧眉开了口:“承蒙皇后娘娘厚爱,只是相府中还有一些家事, 棠音过去请个安也罢,便不在清繁殿里陪皇后娘娘用膳了。”
    这句话说得极不客气, 青衣宫娥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僵, 却到底不敢当着权相的面说什么,只低头道:“奴婢记住了。”
    棠音遂与家人分开, 独自跟着宫娥往清繁殿的方向走。纤细的身影拐过了几道廊角, 便彻底消失在红墙青瓦之间。
    假山亭中,一直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 也渐渐散去了方才的温情,浅棕色的眼底似是铺了一冬的霜雪, 冷得骇人。
    *
    时已入冬,清繁殿中早早便铺设了厚重的波斯地毯, 四面皆烧上了地龙。
    青衣宫娥刚挑起绣着百鸟朝凤的苏绣帘子,一阵子暖风便自殿内吹了出来, 带得棠音斗篷领口的风毛轻轻一晃。
    锦屏后,徐皇后嗓音透过屏面上绣着的远山淡水迢迢而来,显得有些缥缈:“棠音来了?快进来吧, 外头都结了霜了,可别冻着了。”
    棠音隔着屏风轻轻应了一声,在玄关处的炭盆边上烤去了一身的寒气,这才随着那宫娥小步走了进去。
    转过屏风,走过香烟袅袅的傅山炉,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
    徐皇后一身宝蓝色织锦宫装,正端然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见棠音进来了,眉眼间便生出笑意:“又不是
    第一回 来了,这么拘着做什么?来,坐到本宫身边来。”
    棠音垂首低低应了一声是,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徐皇后对面的一张绣墩上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同样以紫檀木制成的小几,几上放着一碗糖蒸酥酪,与素日里她最爱用的几样糕点。
    一本翻看到一半的书籍随意放在香鼎旁,书页的边缘都被鼎内的热风烤得有些焦黄。
    棠音轻垂下眸光,也不动案几上的东西,只将双手叠放在膝上,端正地坐了,又小声问道:“皇后娘娘,您唤棠音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难道本宫唤你来,非得是有什么吩咐吗?”徐皇后笑:“难道本宫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不近人情的样子?”
    棠音猝不及防被她将了一军,忙垂首轻声道:“棠音不敢。”
    徐皇后倒也不恼,只轻笑了一笑,拿起搁在旁边的一支素银簪子,轻轻拨了一拨三足香鼎内有些暗淡下去的火星。
    一阵清雅馥郁的香气,便随着她的动作流泻而出,无声环绕在周身。
    “这鼎内的遥玉香,还是你上月入宫的时候给本宫带来的。如今,竟也快要用尽了。想来,本宫也是有许久没曾见过棠音了。”
    棠音低垂下眼睫,掩住颤抖不定的眸光。
    ——徐皇后下一句,是不是要问她这个月进宫来都去了哪?
    她该怎么回答才好?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安,徐皇后倒没如她想的一般问了下去,只是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是与衍儿生了口角,以至于厌屋及乌,连清繁殿都不想来了?”
    她的嗓音虽轻,里头的含义却重。
    沈棠音轻咬了咬唇瓣,谨慎道:“棠音不知道娘娘何出此言。”
    “衍儿生性柔慈,并非是巧言令色的孟浪之徒。东宫里也素来清净,衍儿长到弱冠,也未曾纳半个侍妾,想来也并不十分懂得该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若是他何处惹你不快了,你大可来清繁殿与本宫说说。本宫自会罚他。”
    皇后说着,玉手搁下了银簪,屏退了众人,这才淡声道:“还是说,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你的心意?”
    “是山盟海誓,还是惑人的皮相?”
    她抬手,让棠音坐到自己的跟前来。纤细的手指轻轻落在棠音的手背上,语声轻柔,像是一位慈母,正与自己将要出阁的女儿说着体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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