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时常在清繁殿里遇见来给母后请安的太子,两人之间虽没有太多的话,倒也不曾起过什么嫌隙。
    且太子待她也殷勤,无论是宫中的珍奇,还是各处贡上来的稀罕物,只要是女子喜欢的,便流水一般往她这送。
    她秉着家中教导,平白无故不拿别人好处。但天长日久下来,总有在台面上不好拒绝的时候。
    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邀约。
    春时邀春宴,夏至邀泛舟,秋来邀登高,冬日又请她入宫赏梅花。
    若是只有两人,倒也好拒绝。可偏偏每回都是与一群贵女才子们一道,还回回都有名目,倒也不是私相授受。
    她推脱不过,便也去了几回。
    之后不知为何,京中贵女圈子里,便隐隐传出了她是未来太子妃的这个说法。
    那时候她偷偷想过这事,只是不敢去问母亲,就悄悄让檀香给她找了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看。
    见里头都是互赠过礼物,便是定了情了,假若出去游山玩水,回来便要定下终身,若是再互相见过父母长辈,那更是不得了,便是立马就要合了八字过门了。
    她看完之后惊觉,原来太子竟是自己的心上人。自己还一直蒙在鼓中。
    ——直到后来,才渐渐发觉不是。
    至少,心上人不该是自己一见到他就心生恐惧,想着该如何远离之人。
    她这样想着,终于鼓足了勇气,拉着母亲的衣袖小声问道:“什么样才能算是心上人?”
    姜氏看了她半晌,终于摇头轻笑道:“没有便好。”
    不然若真是那七皇子,怕是真要将她爹爹给气出病来。
    棠音没有得到答案,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问上一句,姜氏却已站起身来:“说了这会子话,我也该回去点庄子上送来的账本了。”
    她一道往门外走,一道细细叮嘱棠音:“你在这好好将这些书抄了。等抄完了,你爹爹也该消气了。”
    “那时候,再让他把入宫的玉牌还你。在此之前,可千万别跟他提这事,他正在气头上。要是再惹恼了他,钦儿这几日怕是都得在祠堂里过夜了。”
    对哥哥替自己跪祠堂的事情,棠音一直很过意不去。此刻被姜氏一提,一张瓷白的小脸顿时红透了,也将什么心上人不心上人的事给丢在了脑后,只低头小声应道:“女儿知道了。”
    送了姜氏出门,檀香与白芷便也回到了房中。
    她俩是不识字的,研了墨铺了纸后便也只能立在一旁干看着,帮不上什么大忙。
    棠音自己闷头抄了大半个时辰,只觉得十分头疼。
    也不知是父亲气极了故意难为她,还是刚好挑中了这一屉子。堆在最上面的几本都是古籍孤本,十分晦涩不说,还有不少残缺漏损之处,抄得可谓是十分艰难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对檀香与白芷道:“再在这房里抄下去,怕是书还没抄完,我便先要闷出病来。”
    “不如我们将东西拿着,带到庭院里去。好歹也透气一些。”
    看着檀香与白芷有些犹豫,她便抬起眼来,小声道:“父亲只是不许我出门,可没说不让我在自家庭院里坐坐吧?”
    檀香与白芷听了,也觉得她说得是,三人便起身将一应文房四宝拿了,一道穿过垂花门,走到了府中后院里。
    冬日里百草凋零,庭院中也没什么盛景,唯独一两株红梅零星开了几支,倒也别有几分意趣。
    棠音不大想让府中下人们看着她抄书,便让洒扫的奴仆们都去了前院里,自己则于一张铺了锦垫的青石凳坐落,与贴身侍女檀香白芷一道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石桌上。
    起初的时候,倒也抄了一阵,但毕竟冬日清寒,搁在石桌上的手指很快便冻得放不住。
    棠音只能叹着气抱着手炉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书册,小声对檀香与白芷抱怨:“这可要什么时候才能抄的完?”
    白芷嘴快,掩口笑道:“不是抄不完,是小姐不想抄。若是将老爷给的这些换一换,可就不一样了。”
    说着,她变戏法似地在袖袋里拿出一本卷成一团的话本子来:“这是前些日子里,我遇见游商兜售,想着小姐喜欢,便偷偷买了一本。”
    棠音脸上一烫,伸手拿了过来,小声道:“就你贫嘴!”
    也许是古籍抄的多了,眼前这话本子便显得分外有趣些,棠音不知不觉间,倒也翻过去了大半。
    只是看到有一处,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招手让两人一起来看:“都说这话本子都是落魄书生写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两人皆是不识字的,只看着话本子连声问道:“小姐,上头写得什么呀?”
    棠音便忍着笑读了出来:“小书生逾墙而来,娇小姐春心萌动,庭院相迎。”
    “这若不是落魄书生写的,我都不信。哪家娇小姐家的墙头有那么好翻?就拿我们相府来说,可能人还没走到墙边,就被小厮们拿住送官法办了。”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听见结了霜的衰草地上,轻轻一声响。
    有一人自墙头跃下,身姿轻盈地落在她跟前。
    棠音手指一颤,手里拿着的书都掉到了地上,刚想开口喊人,那人却已自地上站起身来,露出一张昳丽面孔。
    棠音一双清亮的杏眼顿时睁大了,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一旁同样打算喊人的白芷的嘴。
    “李容徽?”
    她既惊且慌,生怕有人闯入庭院里看见,赶紧遣了檀香与白芷去前后院门处分别守着。
    待她们走远了,她一颗心仍旧慌乱地跳个不停:“你怎么来了?”
    李容徽正轻掸着大氅上的灰土,闻言便抬起眼来望向她,低声道:“我放心不下你。”
    棠音愣一愣,又听他继续说道:“那日,你为我出言后,沈相似乎……有些不悦。”
    “我怕他罚你。”
    棠音听了,目光不自主地转到了那堆古籍上,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这岂止是有些不悦,爹爹这回是动了真怒了。
    李容徽的目光往古籍上一落,一双羽睫便轻轻垂下,透出几分难过之色:“都是我不好,带累你受罚。”
    “不是你的错。可是……”棠音抬目看着相府四面的高墙,又迟疑着转首去看李容徽,正想问问他是怎么出的宫,又是怎么这样轻易地逾墙进了相府。
    可方一抬眸,便见眼前的少年已俯身拾起了落在她跟前的那本话本子,语声低柔:“我来替你抄吧。”
    棠音看着他手中那本话本子,倏然想起了什么,瓷白的小脸上霎时绯红一片,也再顾不得什么,提着裙子便跑过去要抢:“你,你等等——”
    却还是晚了一步。
    李容徽已将话本子放在青石桌面上,目光落于翻开那页,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
    “小书生逾墙而来,娇小姐春心萌动,庭院相迎——”
    第44章 书生   小书生都没什么好心思。
    他话音未落, 便觉鼻端淡淡一阵馨香涌来。小姑娘茸茸的发顶擦过他的下颌,旋即放在青石桌上的话本便被一双柔白小手迅速抽走,紧紧掩在身后。
    小姑娘慌得不行, 一张瓷白的小脸连着耳根都绯红一片, 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的:“你, 你,怎么能随便看别人的东西。”
    她说着突然反应过来,手里的话本子仿佛一下子变成了烫手山芋。被她慌忙往旁侧秋千上一丢:“不对, 这不是我的,是方才我的侍女随手拿给我的, 我,我没看过。”
    李容徽的视线静静落在她的面上,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眼底有暗色卷过,却很快又被他掩下, 只乖顺地点头, 轻声道:“那名侍女应当也不是故意的。毕竟桌面上这许多古籍,不小心混进了一两本旁的, 也是有的,你别怪她。”
    “对, 一定是不小心。”棠音忙顺着他的话应下。面上的热度微微消减了一些,方才的疑问便又浮了出来, 忍不住连连问道:“你是怎么来的?怎么出的宫?又怎么入的相府?一路上没人拦住你吗?”
    听到棠音问第一句话的时候,李容徽身子微微一僵, 有些不自在的偏转过脸去,耳廓微红。
    怎么出的宫……这件事属实有些难以启齿了,还是不要与棠音明说了吧。
    至于入相府, 若是他连避开家丁的身手都没有,那便早已死在了昨夜的刺杀之下,也没命再来见她了。
    他略微迟疑一下,轻声道:“我放心不下你,便借了出来采买的宫人的腰牌,混在采买的队伍里出来的。等进了城,又去买了一身常服,在客栈里换下了宫中的服饰,这才前来见你。”
    “真是太冒险了一些。”棠音望看着他那张姿容昳丽的面孔,疑惑道:“守门的小吏没认出你?”
    李容徽的耳廓更红,却只轻声道:“没有。”
    “那你又是怎么入的相府?”棠音看着四面的高墙,又想起了李容徽马背上的本事,想着他大抵是会些功夫的,便迟疑道:“就算是你身手不凡,可以逾墙进来。那这满院子的家丁小厮,是怎么躲过的?”
    她微微睁大了一双杏眼:“难道你的身手已经到了可以进出相府如入无人之境的地步?”
    可若真是这样,那他上回是怎么遇的刺?
    难道是深夜熟睡的时候,被人给偷袭了?
    李容徽似是看出了她的疑窦,抬起一双浅色的眸子,轻疑道:“院里有家丁小厮吗?我过来的时候,前院里一个人都没遇上,一直到了后院,才见到你正在——”
    他顿了一顿,轻瞬了瞬目道:“看书。”
    原来他都看见了。
    棠音面上重重一烫,忙转过脸去不让他看见。为了让热度尽快冷却,她赶紧忘了话本子这件事,往旁的想去。
    她想了一阵,便想起了自己母亲今日要盘点账本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应当是小厮家丁们都被支去了库房。
    她没深想,也怕他再说下去,又讲出那羞人的话本子,忙趁着面上热度稍减,转开了话茬小声劝道:“那你下回可别这样了,记得要递拜帖,走正门。逾墙被发现了,可是会被不认得你的家丁当贼抓走的。”
    递拜帖?
    李容徽轻瞬了瞬目。
    以权相的性子,应当会在看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就把拜帖撕了,再一把火烧成灰烬。若是差人问起,便推说是下人传递的时候不小心丢了,没看见。
    但是他自然不会当着棠音的面说出来,只乖顺点头道:“我记住了。”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些,走到离棠音只有一步之遥的青石凳边上,小声问道:“那我现在可以替你抄书了吗?”
    “你帮我抄也不成。我们的字迹不一样,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说着忙牵着他的衣袖往院墙边上走:“你还是快回去吧。趁着如今家丁们都在库房点账——”
    她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像是倏然发觉了什么似地,轻轻翕动了一下小巧的鼻翼。旋即长睫一颤,慌忙回转过身去:“你身上怎么会有血腥味?是不是方才逾墙的时候,又把伤口撕裂了?”
    方才只顾着夺书了,没留意旁的。如今走近一些才发觉,他身上沾了一些极浅淡的血腥气。
    若有若无的,暗丝般的一缕,在冬日凛冽的空气中,格外令人惊心。
    “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不然昨日走马会上,又怎么能与皇兄比试骑射?”他说着,有些慌张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大氅:“我身上还有血腥味吗?我明明已经换过衣服了。”
    棠音闻言,一双纤细的眉微微蹙起,一时间也顾不上赶他走了,只担忧道:“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又趁机欺辱你了?”
    李容徽连连摇头,只低垂着眼不肯说话。一直到被棠音问急了,这才红了一双眼眶,哑声道:“没有人欺辱我,只是……只是长亭宫又闹了一次刺客罢了。”
    又闹了一次刺客?
    棠音霎时便想起当初他躺在长亭宫里,生死不知的模样。顿时一张秀脸苍白,连声追问道:“怎么又闹刺客了?有没有伤到?”
    李容徽拢着大氅的手指收紧了,低垂下的眼尾通红:“没有伤到。”他顿了一顿,又涩声道:“只是那刺客……宫人们都说是皇兄派来杀我的死士。”
    “皇兄?”棠音愣了一下,心里生出不安:“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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