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失去的,和将来要得到的。”
    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棠音不解其意,只当是他不愿说,便也没再逼问。
    只自车内小几底下拿了出檀香子与棋盘来,轻声道:“这里离盛京城还远,不如我们先打两把双陆解闷?”
    毕竟有了来时的事,她可是再不敢在车里睡去了。
    万一再做出什么轻薄之事,可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李容徽又抬目看了她半晌,便也颔首答应。
    他随手拿起了一枚檀香子,手中不觉间却用了几分力道,近乎要将其上捏出白印。
    棠音方才,为何那么急着将他从解签处带走?
    是因为李行衍么?
    是怕他发觉,怕他不悦?
    可明明求到同一支签文的,是他与棠音。
    不是李行衍。
    他有些恼怒地想了一阵,却在棠音抬目看他之前,将面上的神情恢复如常。
    修长的手指一抬,一枚檀香子无声落在棋盘上。
    ——有些事,棠音越不想让李行衍知道,自己就偏要让他知道。
    最好气得他发疯,在棠音面前露出丑态。
    第54章 三日   这三日,李行衍过得不如意之极……
    回程时车困马乏, 这一段路程便比来时更为漫长。
    棠音与李容徽打了不知道有多少把双陆,直到打得都有些疲乏了,马车这才款款驶进了盛京城的城门。
    彼时已是华灯初上, 距宵禁不过半个时辰, 街边的摊贩都已开始收拾东西打算回家团聚。
    棠音令荣满将马车行至一个离宫门不远的地界, 这才将李容徽放下。
    “你快回宫吧,若是再耽搁,可就赶不上宫门落锁了。”
    李容徽轻应了一声, 目送着棠音的车辇无声向相府的方向驶去。
    直到车辇拐过了街角,彻底不见了踪影, 他这才重新抬步。
    只是却不曾立即往宫门处走,反倒是径自走进了城中最大的胭脂铺。
    彼时露凝香的掌柜正指挥着伙计们最后将胭脂清点一遍, 便要关门谢客, 倏然见人进来,倒是愣了一愣。
    但来者是客, 自然没有往外轰的道理, 加之李容徽身上的衣裙又华贵,这掌柜便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心思, 热情招呼道:“这位姑娘想买些什么?”
    李容徽没有答话,目光随意一扫, 信手拿起一盒外观看着最为华美的胭脂。
    掌柜面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姑娘好眼光,这一盒醉芙蓉是我们铺子里卖的最好的。色泽酡红, 气味香醇,各家的贵女——”
    他话未说完, 却听柜台上轻轻的一声,却是眼前的‘贵女’随手拿出几锭银子搁在柜上,又拿着胭脂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掌柜没见这样买东西的, 一时有些愣神,半晌才反应过来:“等等,这位姑娘,一盒胭脂要不了那么多——”
    他拿着银子往外追出去几步,却只见街面上晚归之人匆匆来去,早已没了那贵女踪影。
    他只得一道摇头一道往回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怪人。”
    *
    而另一处,棠音也终于赶在宵禁之前回了相府。
    车辇甫一挺稳,便听见车外有人轻轻唤了一声:“棠音。”
    她听出自家哥哥的嗓音,便伸手打起车帘来,见果真是沈钦立在车辇旁笑望着她。反倒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心虚来,只小声道:“外头风大,哥哥怎么在这等我?”
    沈钦顺手取过一个银手炉递给她,轻声道:“过来给你提个醒,今日父亲不大高兴,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
    棠音正踏着小竹凳自车辇上下来,听自家哥哥这样一说,略一慌神,足尖便没踏稳,险些摔落在地上。
    幸好沈钦离得近,伸手隔着袖子握住了她的小臂,扶她稳稳站住了。
    棠音还尚未自惊吓中回过神来,便慌乱开口:“父亲又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回来晚了?”
    她往书房的方向望了一眼,心虚又担忧地小声道:“他……不会又罚你跪祠堂吧?”
    “这回倒不是你我的错。”沈钦见她站稳了,便也松开了她的袖子,轻轻叹了一声:“是东宫送了帖子来,邀你三日后去宫中赴品香宴。”
    “东宫?”棠音轻蹙了眉,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帖子?”
    “大抵一炷香的时辰之前。”沈钦无奈:“送帖的人刚走,父亲就气得摔了杯子,拂袖进了书房,现在都不曾出来。”
    一炷香的时辰前?那岂不是太子刚回东宫,便差人给她送了帖子来?
    这也太咄咄逼人了。
    棠音眉心愈紧:“这品香宴,我并不想去。哥哥便说我身体不适,替我回了吧。”
    “若是回得了,父亲便也不会如此恼怒了。”沈钦轻轻叹道:“这帖子虽是东宫递来的,但上头盖着皇后玺印。且名头上说的是宴请盛京城里所有贵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冲着你来的。”
    “若你装病不去,怕是当日宫中便会遣太医来相府替你诊治。”
    “装病,是行不通的。”沈钦略想一想,伸手替自家妹妹抚了抚眉心,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过你若是真不想去,我们便再想想法子,总是有办法推了。”
    棠音的眸光轻颤了一下——既然东宫与皇后这般势在必得,那无论是什么法子,都是风险极大的。
    她不能为了自己的好恶,让整个相府去涉险。
    “我去便是了。”棠音轻声开口:“既有整个盛京城的贵女在场,想必他们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真对我做些什么。”
    她略微思忖片刻,眸光微抬:“且既然是宴请贵女,那我邀上昭华同去,便也在情理之中。到时候我自个谨慎一些,加之又有昭华帮衬,这短短一日还是挨得过去的。”
    沈钦又劝了几句,见拗不过她,便只能微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提醒道:“我曾听父亲提过几次,说近日里清繁殿与东宫似乎急于将婚事定下,只是圣上一直未曾松口罢了。”
    “这回品香宴上,怕是要借题发挥,将此事敲定。”
    “你可千万要小心。”
    *
    兔缺乌沉,三日很快过去。
    这三日,棠音成日将自己锁在闺房之中,不闻窗外之事,只一心试香。终于在品香宴当日,日头初初升起之时,制出了一炉子平庸得恰到好处,既没有一丝差错之处,也没有半点出彩之地的熏香。
    届时奉一炉这样的香上去,只要不写名字,便无人能够认出此香是她所制。
    即便是写了名字,想必众人也无法将这样一炉平庸至极的香选为魁首,便也不能借着赏赐之名,行一些暗度陈仓之事。
    她对此香极为满意,为此还搭了一身最普通不过的锦缎小袄与素色月华裙,外头拢着的,也是浅灰色无半点装饰的氅衣,朴素得不似她这个年纪的姑娘。
    就当她略微放下心来,小心地捧着这一炉香踏上了马车,去宫中赴宴的同时,东宫之中,李行衍却正是烦躁不安。
    这三日,他过得不如意之极。
    先是刑部尚书的独子被杀,刑部尚书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因顺天府没能查出行凶之人而迁怒办案的捕快,滥用私刑被罢了官。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则是朝中新贵,今年新登科的状元郎,年轻气盛,又是玉璋宫那位的侄子,明里暗里处处与东宫作对。
    而沈相虽仍未曾表明态度,但每每自己的政令经过沈相统领的三部之时,不是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便是阳奉阴违,半点不顺他的意。偏偏场面上还做得极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只能空窝一肚火气,无处宣泄。
    今日里,圣上身边的伏环又带走了他身边得力宦官左和,听闻还直接送进了慎刑司里。虽左和是死士,一张嘴极严,定是撬不出什么东西来。
    但前些日子里,阖宫搜查,其余的死士都已死的死,散的散,仅存的一些也都送到京城之外将养着,不敢轻易入宫。如今再失一左和,便如断一臂膀,令人难受至极。
    且死士之事后,母后似乎是动了真怒,一连数日不曾见他,只令身边的贴身宫女珊瑚一次又一次地传令过来,勒令他此次品香宴上绝不容再失。
    为此,他已三日未曾好眠,眼下堆着淡淡的青影,心中更是一片躁郁。
    他以指尖重重叩了叩眼前的桌案,冷声道:“长平,品香宴上的香鼎可准备好了?”
    “回殿下,都准备好了。”长平知他近日里心情不佳,怕他迁怒。如今一听他开口,忙紧步走了过去,将准备好的香鼎一一给他过目。
    但待李行衍粗略看过一遍后,他又从中取出一个,双手递了过去,低声道:“这只香鼎是根据您的吩咐,让工匠赶制的。”
    长平说着,忙将香鼎翻了过来,给李行衍过目。
    这香鼎看着与其他几只并无不同,但随着长平的指尖在把手上轻轻一叩,里头的香板便无声挪开,露出一朵棠花徽记。
    李行衍这才面色稍霁,微微颔首道:“排好顺序,务必让沈棠音拿到这只香鼎。”
    随着长平连连点头称是,李行衍又皱眉开口:“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品香宴——她可来了?”
    长平忙道:“回殿下,奴才方才问过了,沈姑娘的车辇已进了宫门。”
    李行衍这才眉眼微舒,淡淡应了一声,于案几后款款起身:“为显诚意,孤亲自过去迎她。”
    刚抬步,却听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另一名小宦官长贵自外头紧步进来,无声跪在李行衍跟前,垂首低声道:“殿下,七皇子求见。”
    “李容徽?”李行衍面色立时一沉,眼底暗色翻涌,只冷声道:“让他进来!”
    今日里的品香宴,只邀了贵女,可没邀皇子,更没邀李容徽。
    在这个节骨眼上求见,他倒要看看,这个贱藉宫女所出之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随着他一声令下,候在门外的小宦官引着李容徽行入殿中。
    今日路面上已积了薄霜,李容徽却未着狐裘,只一身半薄不厚的玄色大氅,昳丽的眉眼微垂着,显出十二分的温润无害。
    甫一进了殿中,还未待李行衍开口,他便已微抬起眼来,恭顺地轻唤了一句:“皇兄。”
    李行衍便也微牵了唇角,淡声道:“七皇弟今日是所为何事?”他说着神色微寒:“又是来讽刺于孤?”
    “皇兄何出此言?”李容徽似乎有些讶异,抬目轻看他一眼,旋即又低下眉眼,自袖袋里取出一盒胭脂,双手递了过去。
    “这是棠音的胭脂,前几日落在了我的宫室里,忘记拿回去。听闻今日她要入宫赴皇兄的品香宴,那便烦请皇兄代为转交。”
    他说着,冷玉似的面孔上,竟染上一层薄红,忙掩饰似地微侧过脸去,只将那盒胭脂放在李行衍书案上,半晌没有开口。
    胭脂,宫室,棠音。
    李行衍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面色渐渐沉了下去,银牙几欲咬碎:“棠音……?是谁让你这么唤她的?你应当唤她一声皇嫂!”
    李容徽微讶,抬起一张仍染着薄红的脸来,轻声开口:“是棠音让我这般唤她的。”
    “难道棠音,没与皇兄提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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