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流璧转间, 王记绸缎庄已将制好的夏衣送到了相府,这一身浅月白罗裙便是其中之一, 轻薄柔软, 裁剪得宜,如一层轻薄月色笼在周身, 即便在夏日里, 也不显闷热。
    即便如今已过去了一段时日,但那日里哥哥与她说过的话, 却总是如一缕丝线一般,若有似无地萦在心间, 繁忙时不显,但一旦闲暇, 当日里说过的话,便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反复流转。
    其中出现最多的, 除了李容徽外,自然还是五皇子这几个字。
    其实如她当日所言,除太子与李容徽外, 她与其余皇子皆没有太多的交集。其中这位五皇子尤甚。
    只知道他是贤妃所出皇子,数年前,贤妃曾数次规劝皇帝理政不成,最终心灰意冷,自请出宫,带着当时还未元服的五皇子一同去了山清水秀的扬州,令五皇子在城中开了府邸,而自己则寻了家寺庙带发修行,从此不过问红尘俗世,即便是年节也从未回来过。
    至于这五皇子,也是数年未曾回宫了,即便棠音强要去想,也只能想起一个极为模糊的影子来。
    不说品行,便是连容貌,都不记得了。
    虽说世间女子的婚姻多是听从父母之命,若是家风严厉些的,甚至要等结了亲,入了洞房,金秤挑起了红盖头时,才能看见自己究竟是嫁了怎样一个人。即便是宽松些的,也至多是相看时在屏风后偷偷望上一眼罢了。但如今轮到自己,想起当真要嫁给一个陌生人,却还是怕的。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槅扇外垂着的东珠帘子轻轻一响,旋即一阵暑气自外头涌入,却是白芷打帘进来。
    白芷一张秀脸被外头的热浪蒸得发红,一道将手里一大捧新采的金盏花放在桌案上的白玉冰纹瓷瓶里,用清水供着,一道轻声抱怨:“小姐,这几日也不落雨,日头一日比一日的烫人,刚走到廊下,便看见青石地面上铺着一层明晃晃的白光,烫得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她说着,又想起这几日棠音没有出门的事来,便忍不住称赞道:“还是小姐有主见,这几日都待在房中,不曾出去受这暑热之苦。”
    棠音听她这样说着,这才想起自己也许久没有出门了。似乎是自哥哥与自己说过五皇子的事后,便没再去皇子府邸寻过李容徽了。
    他倒是来过几次,只是每次没一会,便被自己以怕哥哥看见的理由给打发走了,每回走得时候,似乎还颇为委屈。
    想至此,棠音便觉得心中一阵滞闷,像是被外头的暑气所侵了一般,忙拿过一盏冰镇过的乌梅汤慢慢饮了,一直到杯盏见底,这才终于将心中烦乱的思绪给压了下去。
    她略想一想,对白芷道:“备车吧,去一趟宫中。”
    白芷才刚夸完她,听见棠音开口,先是一愣,继而忙摇头道:“小姐,您是不晓得外头有多热。咱们至少熬过这几日。”
    棠音闻言,却轻蹙了蹙眉。
    不能再等了,父亲从不将希望放在虚无缥缈之事上,既然他与哥哥提起过此事,那想是五皇子回京就在这几日光景。
    虽不知道是哪一日,但应当不会太远。
    说不准,就是明日?
    棠音想至此,只觉得心口微微一跳,忙抬手轻摁了一摁,又对白芷道:“这夏日也不是一日两日便能过去的,我总不能成月都躲在房中不出去。快去备车吧,再晚些,怕是回来的时候又要赶着宵禁了。”
    白芷没法,只能唤上了荣满,一同备了马车。
    一辆轻车转瞬便出了相府,顶着烈日,碾过一路的蝉鸣,向宫中行去。
    *
    玉璋宫中,昭华正坐在一只冰鉴旁,慵然用着新镇好的冰碗子。涂着蔻丹的柔白玉指捻着一支银签子,挑起一枚去了籽的葡萄,还未放入口中,便见候在槅扇处的宝珠急急进来,满脸喜色地对昭华道:“公主,沈姑娘的车辇已经停在殿门口了。”
    这几日天气炎热,自家公主懒于出门,成日闷在玉璋宫中,没事就念叨着沈家姑娘没良心,不晓得进宫来看她。今日,人也总算是来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可不用再成日里提心吊胆,担忧着公主一个不顺心,将火发到自己头上。
    思绪刚起,方才还懒懒倚在靠背椅上的昭华已经猛然坐起身来,随意趿着放在椅下的丝履,便匆匆往殿门口走:“那还不快去迎她进来!”
    话音未落,两人便在槅扇前遇见,险些撞了个满怀。
    棠音被她骇了一跳,忙用手捂着心口笑道:“你这性子怎么愈发急了,连通传都等不住,竟自己跑出来。”
    “现在怪我急了?你自己也不想想,多久没来玉璋宫了?”昭华哼了一声,拽着她的袖口往殿内带:“我们先进去说话,门口热得很,等下中了暑可麻烦。”
    她带着棠音在盛冰的玄鸟旁边坐下,又令宝珠端了冰碗子与牛酪浆调给她,这才开口抱怨道:“这都几日没见了,今日可总算是想到来玉璋宫看我了?”
    棠音被她说得有些赧然,忙将准备好的一炉子新制的,夏日里用的熏香给她,这才轻笑着答道:“这几日天气热了些,等秋凉了,一定成日来玉璋宫寻你。一直到你烦我为止。”
    昭华接了熏香,这才回嗔作喜,笑着对一旁的宝珠道:“去,去把我那新做的,用冷玉雕的双陆棋盘拿上来。”
    “先等等。”棠音示意宝珠下去,这才轻声对昭华道:“我今日里来,是有事要问你。”
    昭华笑了起来,揶揄道:“我的好音音,你这还真是无事不登玉璋宫。这样吧,若是我答了你,等秋凉了,你可得带我围着整个盛京城玩一圈。”
    “等秋凉了,逛上几圈都可以。”她顿了一顿,有些伤感道:“若是那时候我还没定亲的话。”
    昭华听她这样一说,指尖一晃,险些把手里拿着的银签子丢到地上:“定亲?”她惊讶道:“你要与谁定亲?”
    方才宝珠退下后,殿内便只剩下她们两人,棠音便也不瞒她,只轻声叹道:“虽还未定下,但是我听哥哥说……父亲似乎有意于五皇子。”
    “怎么是他?”昭华一惊,旋即秀眉紧蹙,抿唇道:“不成,绝对不成。”
    她说着,丢下了银签子,一把握住了棠音的手,连声哄道:“我的好音音,这事你可得听我的,一定要将这桩婚事给回了,绝不能答应。”
    棠音微微一愣,想起了当初李行衍之事,便觉得脊背上生出一阵寒气来,低声道:“可是他也是那表里不一,品行不端之人?”
    昭华答不上来,便一蹙眉道:“你先别管他是怎样的人。你只要知道,他弱冠后的封地一定是在扬州,若是你嫁了他,岂不是要跟到扬州去?”
    她说着,愈发不悦:“盛京城到扬州,山长水远的,我岂不是见不着你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
    棠音有些无奈地轻道:“那若是选了其余皇子,不也是一样的。等他们及冠了,都是要封王开府的,到时候,我还不是都得跟着到封地里去。”
    “若是运气不好,封地封得远些,说不定三年五载也难回来一次——”
    “不成!”昭华艳丽的眉眼间生出恼意:“难道非要在皇子中选吗?就不能嫁个世家子弟,至少也能留在京城。你跟着他们去封地,山高路远的,万一受了欺负,都没人帮你。”
    棠音默了一默,回想了一下自家爹爹的态度与难处,轻声道:“若是只能在皇子中选呢?”
    昭华今日本就心浮气躁的,听她这样一说,更是懊恼,忍不住脱口道:“那你还不如嫁给李容徽!”
    “看父皇那个态度,他就是弱冠了也未必能封王开府!皇子府邸建在京郊,又没有母妃需要赡养,到时候十有八九是要留在京城的!”
    “且他背后没有母族可以倚仗,到时候若敢在京城里,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你,那别说是相府,就是整个玉璋宫也不会饶过他!”
    她说到此,又想了想自己带人上门给棠音出气的场景,火也消了大半,又笑起来,转过眼看向棠音:“不过啊——”
    她正想说李容徽出身卑微,也不是良配,却见棠音拿着银签子的手顿住了,一张瓷白的小脸浸透了绯意,半掩在堆叠的雪缎领口中,似冰雪地里,开出了一朵娇艳的棠花。
    昭华正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一双凤眼睁大,再开口时呼吸都紊乱了几分:“你,你不会真打算嫁给他吧?”
    第82章 馊主意   找个机会,把生米给煮成熟饭……
    棠音被她这样一说, 本就已浸透了绯意的脸上,愈发烫得惊人。
    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往外渗着冷气的冰碗,低着脸轻轻开口:“方才不是你说的, 如果嫁了他, 便能够留在京城里, 离你与家人都近些,也有个倚仗——”
    她话音刚落,便觉得额上一凉, 是昭华用刚捧过冰碗的手指在她眉心重重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跟着他有什么好的?他生母卑微, 又被父皇厌恶,你若是嫁了他, 势必还要招上东宫与清繁殿的记恨, 日子本就难过极了。若是他日后再纳上几房妾室,那岂不是里外受气?”
    棠音将烫红的小脸往领口里埋了一埋, 小声辩解:“我可没说要嫁给他。”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像是羞赧至极:“我只是觉得,若非要在皇子里选, 总不能选一个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
    “那还不如选五皇兄。”昭华叹了口气,语声略显郑重:“至少她的母妃虽然无宠, 但也算是出身高门,如今安安生生地在扬州城里带发修行, 不到父皇眼前来,也就不惹父皇厌弃。而五皇兄是个好脾气的, 你嫁了他,哪怕是远赴扬州,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况且这山高路远的, 东宫与清繁殿的手也伸不过去,倒也算清净。”
    她说着却自个儿烦闷了起来,只重重蹙眉道:“可我还是不想你嫁出去那么远。”她说着,一把握住了棠音的手腕,焦切问道:“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
    “我——”棠音轻启檀口,话刚说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即便是非要在皇子里选,她也确实不想寻一个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的。
    毕竟当初认识了三年的李行衍尚且有另一幅面孔,这远在扬州的五皇子,品性如何,更是犹未可知。她不想拿自己的婚姻去赌这一注。
    可若是选李容徽,先不说父亲是摆明了不会同意,就连李容徽的意思,她也是拿不准的。
    毕竟李容徽从未说过要娶她,兴许只当她是一个聊得来的朋友罢了。
    若是到时候求得了父亲同意,最后李容徽却并无此意,岂不是贻笑大方?
    她手里握着冰碗,有些闷闷地想了一阵,还是轻声开口道:“还是且行且看吧。”
    至少,得先看看父亲与李容徽的意思,不然说再多,也只是空话。
    “成吧。”昭华见她也没主意,便只得叹气道:“反正五皇兄也还远在扬州,面都见不上,倒也不急于这一时。”
    “算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她说着,兀自摇了摇头,扬声对外吩咐道:“宝珠、宝瓶,去把我的双陆棋盘与檀香子拿来。”
    殿外遥遥应了两声,宝珠与宝瓶很快便拿着东西进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又很快躬身退下。
    棠音遂与昭华打了两把双陆,一直皆是心不在焉,手气也不佳,自是输得一败涂地。
    昭华看她闷闷不乐的也是不忍心,终于在她打算开第三盘棋的时候,轻轻抬手压下了棠音去拿檀香子的指尖,蹙眉道:“要不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
    她说着,轻眨了眨凤眼,狡黠道:“等你想清楚了,要是选定的那个人,你父亲不同意,那就来找我,我肯定能让他点头。”
    棠音被她这样一逗,心中的郁结也散了大半,忍不住轻声笑道:“我们的公主是要以权压人了?”
    “如今东宫与清繁殿气歪了心肝也拿沈相没办法,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压得住他?”昭华勾唇笑了一笑,对棠音道:“但我就是有法子,你附耳过来。”
    棠音闻言也是好奇,便也挪了挪身子,紧挨着昭华坐下。
    昭华微低下身子,附在她耳畔,红唇一启,吐出带笑的字句来:“宫中,自然有宫中的办法——实在不成,便找个机会,把生米给煮成熟饭,到时候你爹爹不答应也得答应。”
    棠音一惊,面上霎时红透了,忙从昭华身边站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开一步。
    但却还是晚了一些,一阵烫意正火苗似地从听了这话的耳缘上传了过来,转瞬便点燃了周身,连身上那件轻薄微凉的雪缎罗裙都烫得穿不住。
    她忙往盛了冰的玄鸟那走了几步,嗓音也是又羞又急:“你这出的是什么主意?这也太,太——”
    “太冒险了?”昭华也趿着鞋子自椅子上下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身边,伸手揽着她,仍旧凑在她耳边道:“没什么冒险的。我家音音本就生得好看,及笄这几月来,更是一日比一日的娇美,眼看着,都要将整个京城的贵女衬得没了颜色。这样的美人,连我都要心动了,还有哪个男人会不同意的。”
    她说着,秀眉微竖,咬牙道:“要是他敢不知好歹,那这宫中有的是助兴的药物,我让宝珠多找几种,就不信成不了事!”
    棠音听她越说越是不对,忙红着脸推开了她,自己往宫门口走,小声道:“不与你商量了,我回相府去了。”
    昭华一看玩过了火,忙笑着追了上去,哄道:“我的好音音,我只是说着玩的,你别生气嘛。”她说着拉着棠音的袖口曼声道:“他要是真不知好歹,那便是瞎了眼,咱们也不稀罕一个瞎子,大不了,就嫁给五皇兄。到时候,我让父皇把我的公主府也建在扬州城附近,我们时时往来便是。”
    棠音听她这样哄着,但心中仍是沉滞,半点开心不起来,只低垂着脸,与她一道缓缓往宫门口走。
    两人还未走出槅扇,门前宝珠与宝瓶手里的油纸伞也才撑开到一半,便听见不远处一阵惊天动地的响。
    棠音愣一愣,自思绪里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声来的方向一看,却又被明晃晃的日头给挡了回来,便只能轻轻侧过脸,小声问昭华:“是谁在宫里闹出那么大的响动?”
    昭华用手背挡了挡光,随意往远处看了一眼,皱眉道:“是凌虚道长的仪仗——不,现在是国师了。”
    “国师?”棠音轻愣一愣,在她的印象中,国师与钦天监一样,只是一个虚职,并没有多少实权。可这位国师表现出来的,却又极为张扬,倒似是大权在握的模样。
    昭华凝眉,似有几分厌恶:“要我看来,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也就运气好,猜中了一次蝗灾,又装模作样祈了一次雨,便被父皇当做神仙供着。现在他说什么,父皇便听什么,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谁都风光。”
    一旁的宝珠宝瓶听了,两张宛如照镜的小脸一同煞白了,忙一同跪在地上,压低了嗓音连声劝道:“公主,可说不得啊!”
    棠音愣一了愣,倒未曾想到区区一个国师这样的虚职,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到了连玉璋宫都要忌讳的地步。也怕因自己随口的一句问,给昭华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便也轻声转开了话茬:“那我先回相府了,改日再来寻你。”
    昭华轻点了点头,令宝珠与宝瓶打了伞,亲自送她上了车辇。
    *

章节目录

篡位皇子的娇软白月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PO文屋只为原作者椒盐小甜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椒盐小甜饼并收藏篡位皇子的娇软白月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