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离开,房门也被细心地落了锁,她也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于镜前坐下,一点点将自己发上的簪子步摇取下,又将脸上的妆容细细卸去。
    待这一切做罢,李容徽仍没有回来,而夜已浓沉,渐有困意上涌。
    棠音无法,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步进了浴房。
    幸而浴房除了槅扇外,还有一道屏风隔着水汽,也好不令人一览无余。
    因已是夜深,浴房中已经放好了现成的热水,倒也不必再唤小二过来。
    棠音心下微松,将槅扇掩了,又将热水倒进了浴桶里,这才犹豫着,缓缓伸手解起了衣上的玉扣。
    半臂,外裳,罗裙一件件从她玉白的身子上褪下,被轻轻挂在玳瑁屏风上。
    直至最后一件小衣了,棠音才迟疑了一下,屏息静听了一瞬,听得上房内仍没有动静,李容徽还未回来,这才微松了一口气,将最后一件小衣褪下,一同挂在屏风角上。
    继而,抬步迈进浴桶,将身子沉入水中。
    她以澡豆细细沐过周身,将身上自李容徽那沾染的血腥气与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尽数洗去,这才轻挽起在水中沉浮如藻的乌发,想着先以布巾绞干,免得弄湿了衣物。
    刚想自浴桶中起身,却听槅扇被人轻轻叩了几叩,外间传来李容徽熟悉的嗓音:“我寻了几件衣服,也不知是否合适,你先试试吧。”
    棠音一听,刚站起一半的身子立时又沉回水中,只露出一张被热气蒸得嫣红的小脸,好半晌,才小声开口:“你,你替我放在屏风上。”
    李容徽应了一声,旋即便是浴房的槅扇被开启的声音,似乎是他抬步进来了。
    棠音更是紧张到了极处,双手抱着肩,一颗心更是跳得如擂鼓一般,也不知道是赧然还是慌乱。
    幸而李容徽没耽搁太久,只是顷刻的功夫,身后的屏风上轻轻一阵响,便有七八件女子的衣裙云朵一般轻容地覆在其上。
    “那我先出去了。”李容徽低醇的嗓音在热气中听起来微有些喑哑,似乎也有几分局促。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槅扇重新合拢。
    棠音又等了一阵子,见李容徽没有再进来,这才敢小心地自浴桶里出来,匆匆以布巾绞了绞发,看也不敢看,只随意从屏风那一堆衣物中拿了几件下来。
    里头无论是小衣还是半臂,还是女子的罗裙,不一而足,甚至还都是她素日里喜欢的穿的样式,也不知如今都入夜宵禁了,他是怎么弄到的这些。
    棠音有些疑惑,但时至如今,也没有旁的选择。便也只能试探着往身上穿,令她更为讶异的是,虽说比不上王娘子量身定制的衣服,但这些衣裳穿起来,倒还算合身。
    李容徽是怎么知道她的身量尺寸的,难道——
    她赶紧摇头,红着脸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又迅速将身上的衣衫整了一遍,将换下的衣服放在了衣箱中,这才低垂着小脸走出了浴房,轻声道:“我洗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那些衣服,你是从哪里寻来的?怎么,怎么连小衣都有——”
    不会是又闯了哪家女子的闺房吧——
    李容徽似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一道从浴房里取了干净的布巾,一道轻声回答她:“进了一家成衣铺子,随手拿了一些。”他说着,抬手以布巾轻轻绞着棠音方才慌乱之下未完全绞干的长发,柔声道:“我留了银钱的。”
    原来不是闯的闺房——
    棠音这才放下心来,微红着小脸将自己的长发从他手里抽出来,接过了布巾小声道:“我自己来便好,你快去沐浴吧。夜都深了。”
    她说罢,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听李容徽轻轻一声笑,这才回过味来,自己这般说话,简直像是催着夫君去洗漱的妇人,刚褪了几分热度的芙蓉面上,顿时又是红云上脸,只蚊呐一般与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着,如今夜深了,你快些沐浴完,我们也能早些歇——”
    她话说到一半,便察觉过来,自己似乎是越描越黑了,忙吞下了余下的话,掩饰般地慌乱推着他往浴房里走:“你快去沐浴吧,不然热水都要转凉了。”
    李容徽见她羞赧得都慌张了起来,便也不再逗她,只轻应了一声,转身入了浴房。
    棠音坐在床榻上等他。
    静夜里,隔着一道槅扇又一道屏风仍能听见里头细微的水响。棠音想起方才李容徽坐在这里,也一定是这般听着她沐浴的响动,一张小脸愈发是红得看不出本色。
    好在这煎熬没持续多久,里头的水声便停了,随之槅扇轻轻一响,李容徽自内步出。
    他新换了一件玄色的深衣,领口微微敞开着,显出深衣下精致起伏的锁骨,与如寒玉挂露一般,微带水雾的肌肤。
    棠音只看了一眼,忙低垂下脸去,小声说了一句:“夜深了。”
    李容徽抬眼望去,看见小姑娘正坐在榻上,纤细的身子挺得笔直,叠放在膝上的指尖微微收紧,于月白色的裙面上,牵出粼粼如水波的褶皱。
    像是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他的眸光放软了几分,自一旁拿了一床薄毯过来,随手铺在地上,又亲手将案几上的莲花灯灭了。
    “睡吧。”
    房内归于黑暗。棠音轻应了一声,合衣于床上躺下,裹紧了身上的薄被。
    夏夜本就燥闷,上房内又不似相府那般有冰送凉。
    棠音裹着薄被躺在床榻上,半晌也无法睡去,便轻轻睁开眼来,看了头顶烟青色的帐顶半晌,迟疑一下,又小声开了口。
    “李容徽,你睡了吗?”
    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李容徽低醇的嗓音:“是热得睡不着吗?我去替你寻些冰来。”
    “没有,我只是——”棠音自然不会再让他漏夜出去,便自轻声道:“我只是在想,我们就这样不告而别,我的家人现在会不会也担忧得睡不着。”
    李容徽于黑暗中轻抬起视线,温声宽慰:“我给他们留了字条。”
    “这样——”棠音略放下心来,慢慢侧过身转向他的方向,有些迟疑地低声开口:“你怎么还不睡?”
    她略想了一想,又有些担忧地轻声道:“是伤口疼得厉害吗?”
    “没有,我只是——”他说着,倏然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抬。指尖随意压在自己的伤处,使了几分力道,使得伤口裂开,涌出几缕殷红。
    他压抑地闷哼了一声,却又很快掩饰过去,哑声道:“我只是一惯睡得晚些。”
    静夜将一切的响动扩大了,棠音自然听见他压抑的那一声闷哼,小巧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两下,也嗅见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忙自床榻上坐起身来,试探着去找地上的鞋履,慌乱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
    她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眸光轻轻一颤,愈发自责:“一定是地上太凉太硬了些。我不该让你带着伤睡在地上的。”
    李容徽素来隐忍,性子又柔和,他方才说的,只是一点擦伤的话,一定只是为了安抚她罢了。可她却偏偏信了。
    此刻她也自地上找到了鞋履,便摸黑走下榻来,红着一张小脸低声道:“都是我不好,你睡榻上,我去睡地上。”
    还没走出几步,却被人轻轻拦住了,耳畔传来李容徽低醇的嗓音。
    “不成。”
    棠音劝了好几次,可今日的李容徽却偏偏执拗的很,几次劝下来,反倒急得棠音一双杏花眸里都覆了薄薄一层水光。
    她劝不动李容徽,也拉不动他,急了半晌,只好自己躺在了榻上,将身子紧紧贴着靠墙的那一面,尽量空出一大块余地来,嗓音急得有些发颤:“那我两一起睡在榻上,这总成了吧?”
    她说得本是气话,但话音方落,便听见黑暗的斗室内,李容徽低低应了一声。
    像是夏夜里的热风一般,轻轻转过耳畔,弥散之时,却已烫红了她一双耳珠。
    第90章 共枕席   与李容徽同床共枕
    床榻微微陷下一些, 清冷的雪松香气欺近。
    棠音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退了一退,她本就是紧挨着内侧睡的,这样一退, 整个后背都碰上了冰凉的墙壁, 令她略有些不适地轻蹙了蹙眉。
    李容徽见到了她的举动, 便主动往后退开一些距离,轻声笑道:“即便是夏夜闷热,也不能为了贪凉将自己挨在墙壁上。”
    “如此会更难以入睡。”
    棠音被他说得面色微微一红, 略往他这挪了挪身子,不说话, 只轻阖上了眼,装作自己已经睡去。
    但实际上, 即便是分了两条薄被, 但只要一想起,自己正在与李容徽同床共枕这桩事来, 仍是热气直往脸上涌, 如何也难以睡去。
    她兀自躺了一会,睡意反倒渐渐消了, 只能又小声开口唤了一声:“李容徽。”
    李容徽也还未睡去,便轻轻应了一声:“棠音是睡不着吗?”
    他说着略微一停, 尾音里带了些许的笑意:“因为我扰着你了?”
    棠音忙摇头否认了,旋即又想到夜色中他大抵看不清自己的动作, 便轻声解释道:“我只是睡不惯客栈。”
    她怕他不信,便又低声转开了话茬:“你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与我说?兴许听一会, 也就困了。”
    李容徽略想了一想,挑了一些在北城里见到的美景,与一些有趣的乡土人情讲给了她。
    棠音细细听了, 又轻声发问:“怎么全是北城里的事?宫里的呢,宫里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宫中……”李容徽略想了一想,又笑:“宫中有趣的地方,你不是都去过了吗?”
    棠音默了一默,觉得他说的也是。
    自己十二岁开始出入宫廷,宫中的繁华处都已一一见过,宫中的荒芜处,李容徽也带她见过一二,其余的,也实在称不上有趣。
    她略想了一想,隔着一片夜色抬起眼来看向他,轻声道:“那你就与我说说,遇见我之前的日子吧。那时候,你也是一直住在长亭宫里吗?”
    遇见棠音之前的事——
    李容徽轻垂了垂眼。
    遇见棠音之前的事,其实他已不太记得了。毕竟对他而言,那已是隔世之远。
    但棠音问起了,他还是努力回想了须臾,终于想起一些始末来,平静叙述道:“我在一座叫不出名字的偏殿里长到五岁,之后便被当时正得宠的王贵嫔记在名下,随着她住过一段时日的芝兰殿。再之后,便挪到长亭宫,一直到遇见你。”
    “王贵嫔——”棠音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细想了一想,惊讶地微微睁大了一双杏花眸:“我想起来了,你上次带我去取红绸还愿时经过一座废殿。你说那是王贵嫔旧时居住过的殿宇,我们还在里头遇见了满钿与烧蓝——”
    “那便是芝兰殿吗?”
    李容徽轻轻嗯了一声。
    许是这件事留下的烙印太深,就连一些细枝末节也还留在脑海中。棠音认真往下一想,倏然便想起了当日李容徽说过的话来——
    ‘王贵嫔即便真有魂魄在世,她要带走的,也一定是我,而不会是你。’
    一时间,背后便起了一层细细的寒粟。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被中缩了一缩,忍不住轻声问道:“那座殿宇最后成了废殿,那,那王贵嫔——”
    李容徽低垂的长睫下,眸光微微一深,似有暗色一闪即逝。
    棠音这样执着地追问下去,倒也让一些本在记忆中模糊了的旧事又慢慢清晰了。
    王贵嫔出身并不算高,只凭借着容貌得宠。眼见着入宫多年仍无所出,引已为傲的容貌,也渐渐被新入宫的年轻嫔妃们盖过,圣宠渐衰,急需一个孩子来固宠。
    但那时候宫中的皇子并不多,即便有生母早逝的,也早被高位的嫔妃记在名下,她一直苦无机会,情急之下,便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
    王贵嫔收养了他,想要因此重得圣宠。因而起初的时候,王贵嫔明面上待他很是不错,甚至不亚于一些皇子的生母。
    ——但是她很快便失望了。
    一个被誉为祸星降世,天生不祥的孩子又怎么可能邀来圣宠,只能激起成帝的厌恶罢了。
    眼见着成帝来芝兰殿的日子愈来愈少,王贵嫔便也将一腔怒气都发泄到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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