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身体不适,已经歇了!”曾奇说道,面有难色。

    这种情况下,褚易安或许真睡了,但也或许——

    是去了那间密室吧!

    想着父亲此刻会有的心情,褚浔阳就是怅惘的一声叹息,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

    说完也就不再为难曾奇,转身离开。

    曾奇站在院子门口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脑子里却是晕乎乎的——

    方氏那女人既然已经浮出水面了,那么她的心思就不难掌握,这么一来,褚琪枫和褚浔阳的身份调个儿就是一定的了。

    可如果这小郡主真的和金煌长公主无关的话,那两人的样貌上又何来相似之处?

    心里疑团重重,曾奇一时间也是脑中混沌,举棋不定,想了半天都不得其解,便是摇着头离开了。

    褚浔阳只身往自己锦画堂的方向走,其实过去思懿居的时候她就知道未必能够见到褚易安,所以这会儿吃了闭门羹倒也不见得多少失落。

    这一天,阖府上下都分外的安静,花园里隐隐可闻虫鸣鸟语之声,听起来倒是惬意自在的很。

    褚浔阳一个人慢悠悠的走着,行至半路,突然想到了什么,脚下就转了个弯儿,斜穿过花园,从后门走了出去。

    下旬时节,月色本就稀疏,再被两侧高耸的围墙一遮,巷子里就是黑漆漆的一片。

    褚浔阳刚往门廊底下一站,旁边一侧的石狮子后面就有人打着呵欠施施然晃了出来。

    延陵君面上神情倦怠,却是丝毫不损他那随处都雅致风流的气韵,一面舒活着筋骨一面道:“你若再不出来,我可就要回去了!”

    褚浔阳快步下了台阶,用手指蹭掉他眼角打呵欠时溅出来的泪花,忍俊不禁道:“又不是我约的你来,何况这也才入夜没多久,你还好意思抱怨吗?”

    “我再抱怨,也好过有些人没有良心!”延陵君道,长臂一揽,勾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一边石狮子的暗影里。

    他的后背闲闲的靠在石狮子的一侧,俯首就去咬褚浔阳的鼻尖,一面不悦的抱怨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从宫里出来也不知道找人给我报个平安,让我半夜等在这里,却是连抱怨两句都不成,你说你是不是没有良心?”

    褚浔阳憋着笑,并没有躲避。

    延陵君的唇落下来,在她鼻尖上啄了一下。

    夜里的风,有些凉,他扯开了轻裘将褚浔阳包裹进去。

    褚浔阳靠在他怀里,只拿手指在他衣领绲边的图腾上面轻轻的描摹。

    她不说话,延陵君也一直没有主动开口询问。

    两个人就那样互相偎依,包裹在同一件轻裘底下,感受着丝丝暖意融入肺腑,隔绝了这夜色间所有寒凉的气息。

    “怎么了?还是不高兴?”过了许久之后,延陵君才抬起手来,以手指轻蹭了下她的脸颊。

    褚浔阳仰起头,朝他看过去,抿了抿唇角,却是突然说道:“我们去喝酒吧?”

    延陵君略一怔愣,随后就忍不住朗声笑了出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你面前算是秀色可餐了,你却偏偏对着我还要借酒消愁?”延陵君道,那语气听来颇为怅惘,垂眸看下来。

    褚浔阳听着他大言不惭的话,白了他一眼,举步往旁边走了两步,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又再沉默了下来。

    延陵君跟过来,又从背后圈她入怀,把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却是再度沉默了下来。

    皇帝虽然暂时没有追究他们,但也绝对是不会轻易放心的,所以这会儿周围必定还会有他的眼线。

    思及此处,褚浔阳就是心中一凛,拉过他的手,转身朝他看过去道:“今天的事,没有牵累到你吧?你这样子跑过来——”

    “没事,他又动不得我!”延陵君道,无所谓的打断她的话。

    有他的真实身份在,只就一般的事情上面,皇帝的确是奈何不得他。

    褚浔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延陵君见她一直都是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得已,还是只能先行开了口。

    他往旁边石狮子的底座上面寻了块地方坐下,又将褚浔阳抱坐在腿上,用轻裘裹了,然后才把下巴抵在她肩头道:“白天宫里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是因为你身世的问题?”

    提起这个话题,褚浔阳的心情就是自然的低落。

    她抬手抱住了延陵君的脖子,靠在他怀里,过了一会儿才道:“原来事情远比我想象中的复杂,可能很快的,这朝中就要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波了。”

    “嗯?”白天御书房里的事皇帝封锁极严,延陵君那里隐约得到的消息是有关方氏的,所以这会儿还是有些好奇的。

    褚浔阳苦笑了一声,便是直言不讳的说道:“我原来是以为只有我的身世有问题,却原来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就连哥哥——哥哥他也不是父亲的儿子。还记得我那时候和你提过的,大荣亡国的那一段历史吗?当年父亲是从攻打浔阳城的战场上带回了我和哥哥,而就目前来看,哥哥便是当年大荣金煌长公主留下的遗孤。早些年的时候,父亲和她之间的关系有些特殊,而这么多年了,方氏一直都用我在作掩护,她的目的——可能是卷土重来,想要借由父亲这里做突破口,而在打着光复大荣的主意了。”

    如果只是褚浔阳或是褚琪枫的身世问题,那问题还算简单。

    显然这样的事实也是明显超出延陵君的意料之外了。

    他不由的倒抽一口气,并没有马上做声。

    褚浔阳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苦恼的继续说道:“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是异类,最起码父亲膝下还有哥哥在,可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他了。他倾尽所有养育了我和哥哥十五年,我们却间接害死了他唯一的儿子,甚至于——在我和哥哥的身世上还不明不白的诓骗了他整整十五年。我想——或许从今天开始,我和他之间的父女情分就要走到头儿了。”

    话到最后,褚浔阳便是自嘲的一声苦笑。

    她先是短促的笑了一声,但是越想这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就越发觉得这事情有趣,后面就有些哭笑不得起来,皱着一张脸道:“最可笑的是,我原来还只以为我的身份见不得人,可是现在——我居然连我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她会这样无所顾忌的对自己坦白这些事,恰是说明在她心里,已经完全的将他容下了。

    这一刻,延陵君首先考虑到的却不是一旦卷进这件事里会有多少的麻烦,心里反而是一阵得意。

    他的手扣紧她的腰,轻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褚浔阳的心中微微一动,这才重新抬起头来去看他的脸。

    这巷子里的光线昏暗,唯有东宫后门的门廊底下挂着两盏灯笼,有些朦胧不明的光线笼罩下来,将那男子面上散漫的神情渲染的多了几分慵懒。

    褚浔阳抬手,以手指轻轻描摹他眉眼的轮廓,兀自沉默了片刻方才抿抿唇道:“真的没有关系吗?西越这里,我现在却是注定呆不长久了。如果有朝一日,得要离开,就算你不介意,可是你的家族高门显赫,试想他们可会容你娶我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延陵君身上背负的往事和责任也有很多,纵使现在他因为某些愿意,一直都还保持着置身事外的姿态——

    只要荣显扬还在南华朝中一日,他都迟早要回归到他本身的生活里面去的。

    他对她,从来都无所求。

    所以哪怕是今天这样变故突生,褚浔阳也都不曾怀疑,他会就这样抛下她。

    可是这样一来,却是她将要给他制造出更大的压力和负担。

    “也许你也可以效仿父亲这些年来待金煌长公主那样?只把你身边的位置留给我,可是那一条路走过来是何等艰辛,不仅要顶住来着你的家族亲人的压力,还要接受世人的议论和嘲讽,稍有不慎,你就会变成一个不忠不孝之人,被人唾弃。”褚浔阳道,语气轻缓,一直带着半顽虐的姿态,“延陵,这样的一条路,你敢去走吗?我如今身无长物,我是不怕担那红颜祸水的名声,可是你——哪怕你也不在乎,你又要将你的父母亲人置于何地?”

    哪怕一夕之间沦为一介来历不明的孤女,可是这么多年置身云端的生活已经养成了她那样骄傲的秉性脾气,眼里不容沙。

    延陵君还要她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她就绝对容不下别人。

    他为她保留正妻之位?而她,从此便只能是一道隐没在人后的影子。

    “芯宝,别说这样的话!”延陵君阻断她的话,眼中一直轻曼的笑意隐去,莫名就带了几分沉痛,他的唇蹭过她的鬓角,语气急切而又肯定,“我这一生认定了,你赖定了你。我不会走你父亲的老路,也不会让你受任何的委屈。我要娶你就是十里红妆盛世花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此生明媒正娶唯一的妻子。我要娶的人是你,从来就不是你的身份地位。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否则下一次——我是真的要生气的。”

    褚浔阳身上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如若他真的有心如褚易安那般瞒天过海将她带在身边,哪怕他为她保留正妻之位不娶,也哪怕他就只要她一个女人在身边——

    这也已经注定他会永远的失去她了。

    她的骄傲,不会容许她委身与人做妾,她是断不会以那样的身份留在他的身边。

    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实则就是已经做好了此去天涯的准备。

    而他——

    只要想到这一重可能就已经忍不住的胆战心惊。

    她是什么都不怕,可是——

    他却害怕!

    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竟会懦弱至此,只要想到有朝一日,或许会有失去她的那种可能就会惶恐不已。

    他说是会生气,眼睛里却是不见丝毫的怒意,反而慌乱的有些无措。

    褚浔阳看着他,一天之中大起大落了几次的心境就在这一刻趋于无限的安宁。

    “你生气了,会怎样?”她抬起双臂,抱住他的脖子,拿鼻尖去蹭他的鼻尖。

    延陵君被她腻着,就是有再大的脾气也在顷刻间消散无踪。

    他就势吻了吻她翘起的唇角,然后才刻意冷了语气道:“那我便不准你再管这东宫父子俩的闲事,直接绑了你走!”

    他却连她后面的打算都看穿了。

    不仅如此,而且是在明显知道她是在玩火的前提下,还打算推波助澜的成全和纵容。

    褚浔阳的鼻子一酸,这一日之间的人生变故,她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完全的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委屈的有点想哭。

    延陵君见她吸鼻子,唯恐她会真的落泪,就使劲揉了揉她的头发,正色问道:“说正事吧,这件事的后续你打算怎么办?”

    “褚琪炎肯定不会放过机会,但凡是发现了任何的蛛丝马迹,就一定会着手去查的,事情败露,就只是时间问题。而方氏那边,那女人的心思我拿不准,也不知道她后面会出什么招,更是不得不防的。”褚浔阳深吸一口气,也暂时抛开自己的小情绪,神色肃穆道:“与其这样提心吊胆的等着别人去把真相揭露出来再见招拆招,我倒是宁肯自己亲自添一把柴,直接把这把火烧起来来的干脆!”

    “嗯!”延陵君模棱两可的略一点头,并不就此发表意见,只道:“具体呢?”

    “我已经做了!”褚浔阳道,提及此事,便是眸子一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来,“方氏她不是不喜欢我吗?那便索性彻底结仇,逼她出手好了,横竖早晚也就都只有这么一件事,早点了结了,大家清净。”

    她说着,就又勾着唇角笑看延陵君,“父亲和哥哥那里都不指望了,从今天开始,我的身家性命就全都交给你了,到时候我要是入了大狱,你就准备去劫法场吧。”

    就算她肯于担下这件事,但是想要把整个东宫撇清了开去,也都还得要从长计议。

    可是不管怎样,想要保得整个东宫安稳无虞,一旦她的身上真要被坐实了这个前朝余孽的罪名,那么——

    她与东宫之间就必定是要一刀两断了。

    延陵君自是知道她要做下这样的决定何其艰难,就又摸了摸她的后脑道:“真的决定了?”

    褚浔阳歪着脖子看他,反问道:“就算失去了父亲的欢心和宠爱,我还有你,是不是?”

    “嗯,你还有我!”延陵君于是就笑了,双手揽了她,将她拢到怀里轻轻的抱着,这才在她头顶轻声的叹息,“我只是不想你难过,你不是很在意他们的吗?这样的舍弃和放弃,难道不觉得痛吗?”

    “我只是——”褚浔阳道,手指绕着他的一缕发丝,停顿片刻才道:“不能那么自私!”

    前世的时候,他们都在不遗余力的护她周全。

    如果历史重演,她却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

    那么这重来一次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相较于失去他们,我宁愿就这样的舍弃和放弃,因为我知道,如果今天,但凡是我慢了一步,哥哥他就会代替我抢先跨出去那一步。”想着前世种种,褚浔阳的心境便是平静的有些超乎了想象,她的语气很慢,说着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唇角却意外噙了一抹淡淡的笑容,“延陵,他真的会那么做的!现在,我们两个当中到底谁才是金煌长公主的遗孤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么久了,我早就早就不在乎我的生身父母是谁了,可是哥哥他却是我永远的哥哥,永远的亲人。我不能那么自私,看着他去承担这一切。如果我们之间就注定了只能活一个,那个人,也应该是他!”

    曾经那些最痛苦的记忆,到了这一刻却也变得弥足珍贵。

    如果她和父亲还有哥哥的之间的缘分就要终止此处,那么就该庆幸,她还有那样深刻的回忆可供凭吊。

    曾经,她惧怕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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