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有城府有心机都不可怕,怕就怕你根本完全探不清她的深浅。

    而褚浔阳,便恰似那样的一个人。

    良妃的心里很清楚——

    她这样的人,只靠言语,是笼络不了的,做的太过,就只能引起对方的警觉和反感,反而容易适得其反。

    其实她本来探出去的手便就势抬起,轻轻的拢了拢自己的鬓发。

    “是良妃娘娘吗?浔阳有礼!”褚浔阳含笑回道,眼中也飞快的闪过点儿什么——

    这位良妃娘娘,是个人物啊!

    “原来是荣大公子和定国公主,是我眼拙,方才一时没有认出来!”旁边的冷氏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本来还在揣度两人的身份,听了良妃的话,还是有些意外的。

    而她身边跟着的华小姐闻言,却是骤然抬头,有些诧异的看向了褚浔阳。

    她这一眼的目光来的太过突然,褚浔阳忍不住回望过去。

    那女子生的粉面桃腮,算的上是个美人儿,打扮却极为素净,一眼看上去,俏生生的,是典型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身子看上去路显单薄,看上去颇有些楚楚的韵味。

    延陵君自然也注意到那华小姐的目光有异,心里却是明了。

    “这两位是左丞相华大人的夫人和小姐!”延陵君道,不动声色的给褚浔阳引荐。

    “华思悦见过定国公主,荣大公子!”华小姐华思悦匆忙敛了眉目,上前一步,盈盈一拜。

    良妃就又笑道:“有日子没见,二小姐出落的越发标致漂亮了!”

    “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华思悦眼观鼻鼻观心,轻声的推诿。

    良妃只是笑笑,又转而对褚浔阳和延陵君道:“既然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了,定国公主去本宫那里喝杯茶吗?”

    褚浔阳不答,只回头看向了延陵君。

    他处理这种人际关系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直接道:“我们是进宫来来谢恩的,还要赶着回去给祖父和父亲请安。今天就不打扰娘娘了,多谢娘娘的美意,改日吧!”

    “也好!”良妃也不强求,横竖不过做的表面功夫罢了。

    “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延陵君略一颔首。

    冷氏和那华小姐赶忙往旁边腾出地方,给两人让了路。

    延陵君和褚浔阳相携离开,华思悦的视线却又忍不住追着褚浔阳的背影看过去一眼。

    “良妃娘娘,皇后娘娘召见,不敢叫娘娘久等,臣妇二人就先过去了,回头再去昭纯宫给您请安!”冷氏说道。

    “快去吧,可别让皇后娘娘等的急了。”良妃也不拦着,微微一笑。

    冷氏和华思悦又再屈膝一福,就跟着引路的女官匆匆而行的往凤鸣宫去了。

    良妃站在原地,那张端庄高贵的面孔上面的笑容慢慢敛去,虽不见冷酷,却给人一种不敢逼视的疏冷感觉。

    “怎么这么不凑巧,在这里遇到华夫人了!”她身边大宫女皱了眉头道,沿着良妃的视线去看前面已经走到小径尽头的褚浔阳两人的背影,“好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了!”

    良妃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遗憾的叹了口气道:“什么机会不机会的,这两个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强扭的瓜不甜,如果一定要硬贴上去,可就容易适得其反了。原来的计划行不通了,看来本宫得要想想别的法子了!”

    “怎么?奴婢瞧着那定国公主的脾气倒是还好的——”大宫女不解道。

    “脾气好?”良妃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却没解释,只从远处收回了目光,又转向了凤鸣宫的方向,沉吟道:“冷氏带着华思悦进宫,是为了太子的婚事吧?”

    “八成是了!”大宫女道:“前段时间,皇后经常就会召见华夫人,这几次,二小姐也都随侍左右,看来皇后娘娘是属意她了。之前她一直拖着,不肯给太子指一个正妃,可是送去太子府的那些女人个顶个儿的肚子不争气,现在咱们殿下的长子都三岁了,皇后娘娘会沉不住气也很正常。”

    风连晟的储君之位坐的并不稳固,而至今没有后嗣,也是他的硬伤,陈皇后会按耐不住本来就在情理之中。

    良妃听了这话,却是不以为然,只就玩味着冷笑道:“要说沉不住气,她早就沉不住气了,能忍到今天也不容易,本宫现在头疼的是华家。”

    南华的朝中是有左右两位丞相的,右丞相程忠恒乃为帝师,本来是深得崇明帝信任和倚重的,但自从两年前程忠恒的独子程南恩因为贪墨军饷被诛以后,整个程家就走了下坡路,虽然崇明帝念及旧恩,并没有将程忠恒连坐,但程忠恒老年丧子,也是一下子就垮了,现在虽然还顶着个右丞相的头衔,但是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个月都是告病在家的,还能熬过几个年头都不好说。

    所以现在整个朝中,文臣当中就成了左丞相华城一家独大。

    “右丞相老了,陛下一直还将他摆在那个位置上,只不过就因为他曾是自己的老师,而不想落下一个薄凉的名声,其实早从七八年前开始就已经隐隐的有了这种迹象。皇后也许是不够聪明,可永定侯却是有眼光的,一开始皇后想给太子选定的正妃人选就是华家的长女。”良妃正色道,可是话到一半,眼中就透露出明显的嘲讽情绪,“只可惜那个时候老六的风头太盛,太子又不是很得陛下的倚重和喜欢,她虽是看上了华家,华家却也在待价而沽,搪塞着给拒绝了。现在最得宠的老六倒了,太子隐隐有了复起之势,皇后旧事重提,华家会靠上来,也无可厚非。”

    她说着,倒也不见多少忧虑,转身往回走。

    那大宫女垂眸跟在后面,想了想,却是有些不放心,“右丞相不顶事了,现在朝中的局面已经算是左丞相只手遮天了,如果这门婚事真的成了,后面对四殿下可能会大大的不利。”

    “是啊!”良妃也是不徐不缓的一声叹息,“不过这件事只皇后和华家说了还不算,总还要看皇上的意思,一定要皇上最后点头才能作数。如果本宫所料不错,近期皇后就该去跟皇上请旨了,到时候就看皇上对太子到底有多少的用心,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了。”

    “娘娘——”那大宫女一阵思索,迟疑再三却是欲言又止。

    良妃等了片刻,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在本宫的面前,不需要藏着掖着。”

    “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娘娘您别怪奴婢多嘴,皇上虽然对太子殿下一直都不太满意,可是四殿下的性子遇事也要急躁了些,奴婢也怕是会适得其反的!”大宫女道,因为论了主子的是非,便赶紧跪了下去。

    良妃的面色微微一冷,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你起来吧!”半晌,她才语气冷淡的开口,有些烦躁的揉了揉额角,“乾儿那性子,像极了他外祖母,本宫也说了他许多次了,就是压不住他。”

    风连晟虽然不得宠,但风乾也是半斤八两。

    两人在崇明帝跟前,根本就是旗鼓相当,但风连晟现在的优势就是——

    他是太子,并且已经名正言顺占据这个位置二十多年了。

    “不过娘娘,太子还无后嗣,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象形之下,咱们殿下的处境也不算太坏!”大宫女见她愁眉不展,赶忙换了副口气安慰,“只是太子和华家联姻的事——娘娘真要等着皇上去定夺吗?万一——”

    “皇后和华家?不过一双无利不早起,互相算计利用的贱人罢了!”良妃却是不以为然,眼中神情冰冷,甚至是带了几分等看好戏一样的表情,“皇后到底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当初吃了华家的闭门羹还不记仇,现在又再主动的贴上去。说白了,他们两边算计的都是那个位子罢了,就算叫他们登上头一条船,谁又能保证他们就能相安无事的上岸?这事儿不急,先等着看吧!”

    她本来是想要探探虚实,来拉拢褚浔阳的,但是褚浔阳那个丫头看上去却不是个好对付的,既然轻易走不到一处,那么适当的利用一下,还是可以的。

    *

    褚浔阳和延陵君两人登上回府的马车。

    褚浔阳忍不住眨了眨眼,靠到他的身边去,“刚才良妃是特意在等我们的吧?最后却什么都没说?那位华夫人冷氏,是皇后和风连晟的人?”

    “现在还不算是,但可能就快是了。”延陵君道,取了杯子倒水,递到她唇边。

    褚浔阳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延陵君见她似是不磕,就自己端着杯子慢慢的喝。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褚浔阳却是不笨,来回的一思量,立刻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皇后是想撮合风连晟和那位华小姐吗?那女子的样貌家世看着倒都还好,可是那么个娇柔的模样,和风连晟真的匹配吗?”

    风连晟那人,就是只厚颜无耻扮猪吃虎的老狐狸。

    陈皇后一直觉得是将他控制在股掌之内的,殊不知她以为是身在局中的人,此时正闲庭信步的在高处看戏呢。

    给他娶一个傀儡一样的正妃?他会答应?

    “配要怎样?不配又怎样?”延陵君挑眉,侧目朝她看过去一眼,语气不由的就有点泛酸,“只怕华家也不过就是她现在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她倒是不想取那个娇柔虚弱的华小姐,可惜你这个爽快大胆的失之交臂,也就只能将就了。”

    褚浔阳听了这话,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又往他身边凑了凑,趴在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仰头去看他,“说实话,现在对南华朝中的局势,你是怎么个看法?到底是更倾向于风连晟还是风乾。”

    延陵君垂眸看着她笑意泛滥的眼眸,眉头就皱得更紧,索性放下茶碗,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仔细的打量着道:“这个时候你不该是跟我解释,说你和风连晟之间其实毫无关系,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吗?还论什么朝局?”

    褚浔阳双手挂在他的脖子上,闻言就笑的更加欢畅道:“他根本就连一厢情愿都没有,从头到尾也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又不心虚,有什么好解释的?”

    风连晟这人的性情,其实有着极端理智又强硬的一面。

    不管他心里真实的想法到底怎样,但是这一点延陵君也不得不承认——

    之前就算他和褚浔阳之间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也不过是经过自己计划盘算之后的逢场作戏罢了,而不是真的觊觎,否则哪怕只是对方的一厢情愿,今时今日,他也不能这么心平气和的同褚浔阳讨论此事了。

    褚浔阳也正是料定了这一点,忍不住的又再催促,“我问你话呢!到底是风连晟还是风乾,入乡随俗,既然是要在这里常驻了,我们也得早点排队了,好歹要早早的占个从龙之功,将来才能高枕无忧啊!”

    “从龙之功?”延陵君的指腹蹭着她光洁的下巴,神色却是颇为无奈的看着她光影明亮的眸子,“我说是你唯恐天下不乱,急着掺和进去搅混水才对。”

    说话间,他就又挑高她的下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我是不想掺和,但是他们迟早也要主动找上门来,难道要一直退避不前吗?”褚浔阳含糊道,缠着他的脖子,也就着在他唇上饭啃了两口。

    “你就——这么消停不得?”延陵君模棱两可道。

    “生死之间的大事,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两人之间本来还半真半假的说着话儿,渐渐地,车厢里就只闻一片细语呢喃的窸窣声。

    对自家媳妇时不时就擦枪走火的事情,延陵君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每次要临阵灭火时候的心情都徘徊在幸福和痛苦的边缘,实在是被折腾的有点吃不消。

    他想要纠正她这样不分场合地点的神来之笔,但又觉得要把这种主动送上门的福利拒之门外十分之吃亏,于是就只能在这种纠结的心境中持续不断的崩溃。

    两人出宫就直接回镇国公府,去了荣显扬那里。

    “父亲呢?回来了吗?”延陵君问道。

    “还没,应该是下朝之后直接去了衙门!”他院子里的管事回道。

    “马上就到晌午了,那我们进去等一会儿好了。”延陵君点头,牵着褚浔阳的手,脚下不停的直接进了屋子里。

    荣显扬的院子褚浔阳是头次过来,整个院子氛围和他本人很像,冷硬刻板,屋子里的摆设也都铺陈的大气简单,完全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到处都透着严谨冷肃的气息,而无任何一个柔软的突破口。

    褚浔阳上辈子混迹军营的时间很长,对这样的氛围倒也不觉得难以接受。

    有小厮进来奉了茶就主动退了出去。

    褚浔阳捧着茶碗漫不经心的四下打量。

    延陵君大概也能揣测到她的心思,就神色微苦的开口道:“据说父亲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可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的整个人就变了。这么多年,我没在他的身边,他们说母亲去世之后,他就亲手焚毁了和母亲有关的所有东西,自那以后,也再就对和母亲相关的事情只字不提。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任何母亲存留下来的痕迹了,他大概是真的很怕回忆起那些往事吧。”

    少年时候的荣显扬,是个风采绝佳的翩翩公子,学识渊博,文武双全,待人也是收驰有度,平和有礼的。

    诚然,延陵君所说的这些,也不过是从小照管他的嬷嬷口述的,自他懂事起,见到的父亲,就是如今的这个样子。

    他依旧学富五车,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却像是一座冰冷的丰碑,不会有喜怒哀乐,作为一个父亲,他虽然尽心尽力的照顾他,教导他,却大概也是将他作为自己用来怀恋那个女人的最后的方式。

    他能感觉到他所给的深沉如山的父爱,但是那份感情,却太过厚重浓郁,有时候更会恍惚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感情的事,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冷暖自知,不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既然他不想提,我们也就当做不知道好了。”褚浔阳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指。

    这一刻,她突然就又想起了褚易安。

    梁汐死后,褚易安痛苦至今,但他最痛苦,莫过于形势所迫,即使再爱,也必须要将那段感情掩藏起来,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相较于他,荣显扬却又是不同的。

    风清茉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要缅怀要纪念,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来。

    可是——

    他却把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一切痕迹都从自己的生活中抹掉了。

    到底要有多惧怕曾经的失去,他才会懦弱成这样,连思念的一个突破口都不敢给自己留下。

    “已经这么多年了——”延陵君只是无奈,他原是想说,这么多年了,以为他该放下了,但是推己及人,却又觉得这句话说不出口——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在岁月里打上印记,那就注定了会是漫长的一生,不是随便说想抹去就能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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