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荣犹豫片刻,让从人将一块木牍拿出来,呈在徽妍面前让她看,但不许碰。

    徽妍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叫陶绅的人向田荣借债两万钱,为期一年,缗钱什二。落款处有陶绅的名字和指印,保人王璟的名字,也有指印。徽妍看着,心中一沉。

    “徽妍,”王璟忙解释道,“这些钱是为友人借的,但他不见了踪影……”

    “兄长,那字迹与指印,确实是你的么?”徽妍问。

    王璟面有愧色,颔首,“正是。”

    徽妍心底叹口气,对曹谦道,“曹掌事,我行囊之中,有些财物。去取这契上的数来,还与债主。”

    曹谦忙答应,匆匆走开。

    田荣听得此言,惊讶不已,笑逐颜开,向徽妍作揖道,“小人早知府上明理!多谢女君!”

    徽妍不与他多说,待曹谦取来钱物,只见都是黄澄澄的金子,足有二三斤。徽妍看着曹谦称量分割,交与田荣清点,无误之后,道,“借契还请还来。”

    田荣忙不迭地让从人将借契奉上。

    徽妍收了,转向兄嫂。

    二人神色复杂,王璟十分过意不去,“徽妍……”

    徽妍微笑:“兄长不必多说,母亲他们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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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处家宅是徽妍的父亲亲自定下的造式,有前庭、前堂、几处宅院以及后园,工匠都是京城过来的,用料做工皆上乘。

    晚风徐徐,带来庭院中月季的香味。徽妍跟着兄嫂来到母亲戚氏的宅院中,只见屋里已经亮了灯,传来小童欢笑之声。

    戚氏今年五十多岁,正在后宅教女儿用织机,三个孙子孙女则在房中玩耍,十分热闹。见徽妍回来,戚氏高兴不已,却又老泪纵横,抱着她大哭一场,众人劝解一方才罢住。

    “怎这么慢?”她埋怨道,“家人早来报你已到陕县地界,你兄嫂说要迎你,出去了许久不见回来,我差点等不及要去看。”

    王璟夫妇脸上有些尴尬,徽妍忙道,“是我路上耽搁了些,母亲,如今不是到了?”

    戚氏露出笑容。母女分离了八年,戚氏拉着徽妍的手不肯放,看着她,似乎怎么也看不够,问她路上如何,在匈奴可曾受人欺负。

    徽妍依偎在母亲怀里,亦是许久未有的温暖,擦着眼泪一一答来。

    “八年,简直似做梦一般。”戚氏说着,眼圈又发红,“想你当年离开时,不过萦一般年纪,如今你归来,萦已经长大,母亲亦两鬓苍苍。徽妍,母亲总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父亲去时,亦总念着你……”

    说到难过之处,众人又垂泪。

    徽妍的妹妹王萦今年已经十五,虽稚气未脱,却已是亭亭玉立。对于徽妍,她只有些约摸的印象,如今相聚,她望着这位姐姐,眼里更多的是好奇。弟弟王恒,如今却不在弘农,母亲告诉她,王瑱到雒阳求学去了。

    就算父亲去世,王瑱不在,这仍然是一个热闹的家庭。王璟夫妇,生育了两男一女,大的八岁,中间的五岁,最小的才三岁。一番倾诉之后,徽妍取来将自己在长安置办的礼物,送给家人。众人皆是欢喜,孩子们得了玩具,高兴不已。王萦儿时离开长安,对那里也已经不太熟悉了,看着姊姊送给她的物件,爱不释手。

    看着众人喜气洋洋,徽妍心中亦是满足。此情此景,若在几个月前,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戚氏拉着她,让她说在匈奴的事,徽妍说起阏氏和她的儿女们,还有匈奴的风俗。众人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

    “瑜主这般坚强女子,竟早早离世,实为可惜。”戚氏叹道。

    陈氏笑着小声道:“姑氏莫忘了,若非如此,小姑如何归汉?”

    戚氏恍然了悟,忙道,“正是正是,老妇真糊涂了!”

    徽妍在母亲房中一直待到夜深时分,直到哄了母亲睡去,才起身离开。

    才出房门,却见王璟立在外面。

    “徽妍,”面带愧色,低低道,“难为你了。”

    徽妍知道他还放不下那借债的事,忙道,“兄长不必挂心。”

    “徽妍,你不知晓。”王璟叹口气,“今日若非你,此事只怕无法收拾。”他停了停,道,“徽妍,家中已经无多少余财可用了。”

    饶是已经有了些准备,听到这话,徽妍还是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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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徽妍先前的想法没错,王兆去世时,留下的家财的确可观。一家人回到弘农之后,也过了几年殷实的日子,吃用不愁。徽妍的母亲年迈,管不了许多事,家中全由王璟夫妇当家。

    王璟继承了父亲的性情,宽厚通达,而妻子陈氏亦是长安富贵之家长大,温柔贤良。夫妻二人掌家,伺候母亲,照顾弟妹和儿女,俱是周到。且待人和气,亲戚友人有求而来,必慷慨相助。

    近几年,弘农的年景不太好,尤其前两年,遭过一次大蝗灾,颗粒无收。徽妍的父母兄嫂,过惯了长安的日子,生活开销一直不小。来到弘农之后,虽已经有意节省,但偌大一个家,光仆婢就有三十几人,支出仍是大数。可他们已经没有了朝廷的俸禄,而父亲留下的田产,并不足以支撑这些。所以,家里一直在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以至于家中余财日渐消耗,捉襟见肘。

    而今日之事,因由乃在去年。王兆从前有一位同乡,叫陶绅。此人曾到长安家中做过几回客,王璟认得。去年,陶绅从长安来,说自己的家宅在大乱时被毁坏,一家人没了着落,只得与弘农的田荣举债。可田荣说他无资财可抵,不肯借,所以他只能来求王璟为他做保人。王璟觉得此人是家中旧识,当不会有诈,便应承了此事。不料,一年过去,债主来要债,去寻陶绅,却怎么也寻不到了。债主紧逼,而家中钱财都借了出去,这两年维持上下生活,库中的余财也所剩无几,王璟若要还债,只得变卖那点田地。

    “陶绅说,他在扶风还有田产,只是来不及处置。他得了钱安置了家人,便将田产典卖,得了钱就还我。”王璟说罢,苦笑,“徽妍,父亲将家交与我,实为下策。你知晓的,我只会读书。”

    徽妍听着,只觉太阳穴隐隐发胀,也只得苦笑。

    王璟说得没错。自己的兄长,如何性情,她是知道的。

    “兄长所欠债务,除了这个田荣,还有别处么?”徽妍问。

    “没有。”王璟忙道。

    徽妍松一口气,再问,“这些事,母亲知道多少?”

    王璟道:“母亲身体不好,我不敢禀报许多。”

    徽妍心中有了数,颔首,“如此,我知晓了。”

    “你欲如何?”王璟有些犹疑,“徽妍,你若是要去求诸位叔伯相助,大可不必,我见他们并非好相与之人。家中也并非十分艰难,实在不行,将奴婢卖去些也好。”

    “兄长且宽心。”徽妍笑了笑,“我可是从匈奴归来的女史。”

    作者有话要说:

    ☆、家宴

    徽妍回了家来,第二日起身,便去拜祭了父亲。

    王兆的墓,就在离家不远的一处树林里,旁边种满了他最喜欢的竹子,鸟鸣声声。

    徽妍眼圈红红,将一碗父亲最爱的梅子酒洒在墓前,看着碑上的字,忍不住哭泣起来。

    戚氏将她拥在怀里,哽咽道,“你父亲常说,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再见不到你。如今你给他敬了这酒,他便也安心了。”

    徽妍伏在她的肩上,许久,点点头。

    王家许久没有操办过喜事,如今徽妍回家,众人皆是高兴。为了给徽妍接风,戚氏令王璟设宴,派仆人到各家亲戚那里通报,邀他们到府里来聚宴。

    日子就在明日,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杀牲的杀牲,置办的置办,到处师忙碌的仆婢。

    徽妍却一直待在屋里。

    她找到曹谦,向他要来账册,想将家底摸索得清楚些。

    账册上写得十分明白,父亲留下的财产,除了这屋宅,另外就是二十顷地。父亲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当年买地,全然首选风景优美之处,故而这田庄四周,有桑竹环抱,溪水点缀,小丘如画,唯一的缺点是土质不佳。曹谦告诉徽妍,因得如此,就算在稍好的年景,佃户交来的租收也并不可观。

    徽妍在册上看到,他们家迁回弘农以来,最大一笔开销是刚来的时候修葺屋宅。此间的房屋闲置多年,要重新整修,王璟为了让家人住得舒服些,在此事上花了十万钱。其余开销,与之相比并不算大,但积少成多,加起来也是大数。

    她还看到一些借出去的钱,名目上写的是各家叔伯亲戚,少则一二千,多则上万,不禁皱了皱眉。

    “叔伯们也来借钱么?”她问。

    “借过。”曹谦道,“前两年蝗灾时,弘农物价涨得狠,时常有叔伯亲戚说无钱可用,上门来借些。”

    “可有借契?”

    “无。”曹谦苦笑,“女君,你知晓知道主人为人,那都是至亲……”

    呵呵,至亲。徽妍在心中冷笑,不说话。

    她们家可能有些穷亲戚,但绝不是这些叔伯。

    当年徽妍还在长安的时候,他的祖父就已经去世了。王兆当时任太子太傅,过得最是富贵,为人也慷慨。分家时,王兆只要了些父母不值钱的遗物做念想,其余全由四个兄弟们处置。

    所以在弘农虽是他们一家人的故乡,王兆却没有从父亲那里继承到任何田产。如今传给儿女们的田宅,都是他自己出钱另购的。据她所知,几位叔伯分到的田地,最少也有十顷,且都是良田,说不定如今家境比王璟这边还好。

    徽妍看完,感到事态严峻。

    她这些年攒下了些钱财,朝廷的赏赐之物也算丰厚,用来支撑家里的生活倒不是难事。可若是仍然这般过下去,只怕多少钱财也迟早会用尽。

    徽妍闭了闭眼睛,觉得心烦意乱。

    “二姊?”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徽妍睁眼,只见是妹妹王萦。

    她梳着总角,手里捧着一只食盒。

    “萦,你怎来了?”徽妍打起精神,坐起来。

    “庖厨中刚做了米糕,我想你应该也饿了,带些来给你。”王萦说着,打开食盒。

    徽妍看去,只见里面果然盛着些新鲜的米糕,还冒着热气,不禁莞尔。

    “你还记得?”她轻声道。

    “我不记得谁还会记得?”王萦得意地说,眼睛亮晶晶的。

    ……从前在宫学,卿不是每隔两个时辰就要去御膳中讨小食?

    不知为何,徽妍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那句相似的话,不禁愣了愣。

    “吃吧。”王萦拿起一块米糕,塞到她手里。

    徽妍咬一口,温香软糯,不禁心满意足。

    说来,她和这个妹妹,从前一直很亲密。徽妍大王萦九岁,王萦识字都是徽妍教的。在长安的时候,徽妍无论做什么,王萦都喜欢跟在她后面,包括时不时去庖厨觅食。徽妍曾经觉得照顾她很烦,常常躲开她,自己去玩。但是到了匈奴之后,她又时常怀念王萦眼巴巴跟在自己后面的样子,后悔自己不珍惜。

    她把王萦拉到身旁,一起吃米糕。

    “你平日在家做什么?”徽妍问。

    “看书。”王萦说。

    “真的?”

    “假的。”王萦吐吐舌头,小声道,“我会关上门,翻窗出去玩,二姊,你千万莫告诉兄长。”

    徽妍笑起来,抱了抱她。

    “二姊,”王萦埋头在她怀里,低低地说,“你不会再走了,是么?”

    “不会了。”徽妍抚着她的头,“我再不会离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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