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渡皱眉苦思之下,只是让自己心情变得更糟,良久才对边上老仆吩咐道。
    “继续派人打探消息,然后备好马车,我要马上入宫一趟。还有,公子的婚事也继续筹办,让他自己也上心些。”
    “是!”
    老仆退下之后,萧渡回去换上官服,随后上了准备好的马车,直奔宫中而去,虽然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但这会儿萧渡显然是没心思吃东西了。
    一刻多钟之后的御书房中,洪武帝刚刚用完午膳,重新开始批阅奏章,实际上从之前见过白昼变黑夜的景象之后,他就一直心不在焉,直到用完午膳才真正定下心来理政。
    才批阅了两份奏章,外头的大太监李静春入内禀报。
    “陛下,御史大夫求见。”
    杨浩抬起头来,眉头微微一皱,心道这萧渡倒是嗅觉敏锐啊。
    “传他进来。”
    “是!”
    李静春慢步走到御书房外,对着淡定地立在外头的萧渡道。
    “萧大人,皇上传你进去呢。”
    萧渡朝着老太监拱了拱手,随后先行一步进入御书房,而李静春则在后面慢慢跟着,看向萧渡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萧渡进到御书房内,先向洪武帝弯腰行礼。
    “微臣萧渡,参见陛下!”
    “嗯,萧爱卿不必多礼,爱卿来此所为何事?”
    杨浩问了一句,视线重新回到奏章上,提着笔细心批阅。
    虽然还是皇子的时候,杨浩对于萧家的感观不咋样,但当了皇帝之后的感观却是一直不错的。对于杨氏来说,萧家还算“本分”,用着也顺手,所以即便尹兆先会康复,即便一场清洗在将来不可避免,但萧家他还是愿意干涉着保一下的,但同时,作为交换,势必也得把御史台的权力让一大部分出来,没了这部分权力,相信尹家对萧家也不会赶尽杀绝。
    萧渡收起礼,看看御书房窗户的方向,小心说道。
    “陛下,方才天象大变,竟然由白昼转化为黑夜,更是听市井百姓流传,有星河降世,似乎在荣安街中心的方向,微臣怕此事是什么预兆,特来宫中同陛下商议,最好能让太常使言大人一同过来探讨一下。”
    杨浩抬起头看着萧渡,这老臣虽然极力镇定,但一缕忧愁依然掩饰不住。
    “言爱卿此刻正在尹相府上呢,不方便前来商讨。”
    听到言常在尹府,萧渡心中就是一惊,太常使又不是御医,也没听说言常和萧家有多要好,司天监常年游离派系斗争之外,也够不上什么权力,今天这种日子突然去尹家,实属反常。
    “萧爱卿,孤有一件喜讯要告诉你,今天天象骤变,天星照拂之下,尹相的病情有所好转,御医已经早一步回报此消息,而司天监的人也正是去尹府了解天星之事。”
    “是、是吗,呃呵、呵呵呵……尹相能康复,实在是我大贞之福啊,那萧某也该早日上门恭贺尹相啊!”
    萧渡前面半句因为惊愕还有些话语不顺,后面就恢复了镇定,听起来好似真的很高兴听到尹兆先病情好转似的。
    “萧爱卿还有什么事么?”
    萧渡赶紧回道。
    “既然陛下已经知晓天象变化,更派了司天监前去调查,那微臣并无其他事了。”
    “嗯,下去吧。”
    “是!”
    萧渡缓缓后退,随后步履沉重地走出了御书房,到了外面,没有暖炉的温暖,冷风吹拂汗渍让他短暂清凉,从皇上如此镇定的反应来看,尹家怕是真的有高人相助了,甚至皇上可能早就知道这事了。
    ……
    通天江中,老龟伏于江心,处于半梦半醒半修行的状态,心中存思当年所闻的《逍遥游》之意,更是在想着一些陈年旧事,想着当初那个萧姓书生,如今延续多代,在大贞应该依然权势显赫,而他这老龟却差点被拖累得正修之路崩溃,若说完全看开,是不太可能的。
    ‘呵呵,算了,他人福祸自有天定,与老龟我无关了!也不知先生找我何事……若是有机会,倒也想见一见萧氏后人,看是何种嘴脸……’
    老龟心中自我开解几句,借助当年听《逍遥游》见到的那一份意境,外加得自春沐江正神传授的一些水族之法,老龟如今的修行算是在身心层面都步入正轨,虽然精进不算太快,却并非是迷雾中乱走,而是能见远山秀景的康庄大道。
    正安静之时,老龟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缓缓睁开眼睛,江心略显幽暗浑浊的景象映入眼中,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视线再转,之后,忽然见到有一道身影站在旁边,老龟细看之后骇得大惊失色。
    “计先生!?老龟乌崇,拜见计先生!”
    吐着气泡震着水波,江底的老龟赶紧起身,朝一侧做出拱手状,引得江底泥沙浑浊了江水。但再细看,计缘的身影却又不复存在,简直如同幻觉。
    这、这是为何?
    “心念逍遥,神亦逍遥,牵神而动,游亦逍遥~”
    计缘淡淡的声音居然在老龟心中响起,让他微微一愣,立刻明白刚刚那绝非是幻觉,但也可能并非是视觉所见,他虽然并无陆山君那等一点就通的领悟能力,但几百年修行极为踏实,绝不是泛泛之辈,听得心中话语,立刻重新伏于江底入静。
    一息两息,十息二十息,片刻之后,那种逍遥之意再次升起,但这回的感觉比刚刚独自修行的时候更加强烈,甚至让老龟乌崇有种飘飘欲仙要悬浮而起的轻盈感。
    这时候,老龟发现自己又看到了计缘,依然站在身旁,朝着他微微点头。
    “莫要抗拒,带你一缕神念,随我一同出游一遭。”
    只这一句话之后,老龟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一面能感受自身尚在修行,一面又仿若自己缓缓升起,透出水面,随着计先生踏波逐浪而去,若他刚刚有暇低头看一眼,或许就能见到自己在江中的龟体,但此刻却来不及了的。
    《游梦》篇本质上和《逍遥游》也有一定联系,老龟处于修行之中倒是让计缘更方便了一些,不至于耗费更多心神,就能牵其一缕神念同游一番。
    即便不在梦中拔剑或者施展他法,游梦之术还是异常耗费心神的,除了尝试改进和一些相对有一定必要的时候,计缘不会为了玩玩就随便用,而此刻既算是另一种尝试,于缘法上讲也算是有一定的必要。
    而这一试,也不知是否和老龟在借《逍遥游》修行的缘故,竟然真的能牵其一缕神念同游,那剩下的就是只剩缘法了。
    计缘让老龟来京畿府,或许存了帮尹家破局的念头,但这因素很小,至少绝非主因,更多的原因是为了老龟乌崇的修行,计缘从没细问过尹家有何计划,但也知道这萧家大概率会在这场权力斗争中大败,届时萧家搞不好会不复存在,或许如今的关口,算是老龟解开与萧家近两百年前恩怨的时机了。
    不管这时机是否是最合适的,但毕竟说不准以后就没了,既然计缘撞上了,那就顺手为之,也算是帮老龟了结一份缘法或者因果。
    在计缘所遇的有情众生中,这老龟乌崇给他留下的印象算是挺深的,其也算一心向道,奈何走了很多冤枉路,修行路途艰苦坎坷,但这向道之心一直没变,难得本心向善,再难也愿意走正途,也因此得到计缘几分赏识。
    此刻老龟见自己脚步不动却能随着计缘一同踏江上岸而游,但与妖魂离体又有本质区别,还以为自己元神出窍了,不由小心问道。
    “计先生,此刻我可是元神出游?”
    元神是修行中人的精神,神念,神思凝实到一定程度,于灵台中诞生且凌驾于魂魄识神的一种灵觉产物,能照见自身真性,高于魂魄和肉身,心神越强元神越强,对于修行之辈尤其是正修之辈有重要意义。
    元神出窍其实并不难做到,至少以老龟的道行是可以做到的,更借此从另一层面感悟天地,但元神失了肉身和魂魄的保护会脆弱不少,修行浅薄之辈若贸然遁出元神,一股寒风就能伤到元神。所以元神出窍基本也就是一种说辞,即便道行很高的人,基本一辈子也不会让元神出窍远离,更多是主导肉身和魂魄的修行。
    听到老龟的声音略显忐忑,计缘笑道。
    “元神出窍太过危险,计某岂会随便游玩,这不过是你自身的一缕牵连意识的神念,不必担心,就算散去了也不过是疲惫片刻,不会有大碍。”
    “多谢计先生解惑,那,先生此番要带我去往何方?”
    计缘带着老龟踏足陆地朝前远游,视线看向显出轮廓的京畿府城。
    “去见见你老朋友的后人,看他们在如今动荡时局,可否还睡得踏实。”
    第0573章 江花灯火
    现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但正如计缘所说,萧府之中,不论是萧渡还是萧凌都没能睡着。
    萧凌身边的妻子已经睡着了,他还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这回不光是因为要娶妾室的原因,还有因为知道尹兆先病情好转的事情消息,外界的话还能算是市井流言,但父亲从皇宫中回来之后的话基本确定了这一事实。
    老实说萧凌对于尹兆先还是很敬重的,他也是读书人,虽然比尹兆先小了快二十岁,但算起来也算是一起参加过同一场科举的,这些年尹氏的官场抱负,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真正的那种忠肝义胆一心为天下的人。就连自己父亲这么苛刻的人,私底下虽然恨尹兆先恨得要死,但也不得不佩服尹兆先,不过佩服的不是他的伟光正,而是佩服尹兆先手段并不迂腐的情况下还能维持这种正气感。
    这个时代,真正有实力的读书人,在当官之前心中几乎都有一个当好官的梦,哪怕之后许多人堕落也不能抹杀这一点,哪怕已经堕落的,也几乎都敬重尹兆先,尤其是这些年来越发有这种趋势。
    这是一种良性发展,尹家这么些年不但关注大贞各方的发展,更是着力溯本清源,大力发展教化,用尹兆先的话说就是“正读书人之风骨”,下方有风气整顿,上方又有尹兆先这么一个立于山巅光芒万丈的“偶像”在,上行下效之下,大贞的读书人阶层风气越来越好。
    这一点,大贞杨氏皇族看在眼里,士大夫阶层看在眼里,大贞的百姓中,一些明白人也看在眼里,下治学风,中严律法,上抓政令,在尹家以及尹氏门徒和各方有识之士二十多年努力之下,大贞国力日盛几乎是必然的。
    但当这种看似好的方面和自身家族利益产生冲突之时,萧凌就很痛苦了,关键他不认为萧氏本质上不算有什么错。
    “哎……”
    萧凌叹了口气,没想到这叹气的声音把边上的妻子吵醒了,或者说她也根本没睡着,睁开眼转头看着丈夫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她的观念中,妇道人家不宜插足外事,更何况是官场这种她完全不懂的事。
    “吵醒你了?”
    段沐婉摇摇头。
    “相公,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想。”
    “嗯。”
    萧凌点点头,紧了紧被子闭上眼睛,几息之后,段沐婉伸手摸了摸丈夫的脸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自己丈夫居然真的睡着了,这么快?
    萧府的另一边,萧渡同样已经睡着了,他坐在书房软塌上就着灯光看书,以此安定心中的烦躁,但连连几个哈欠之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家中老仆过来添加热茶的时候见老爷睡着了,小心为萧渡脱靴,并取了被子盖上。
    萧家父子在睡梦中,恍恍惚惚的各自起床了,一个从卧房床上起来,一个从书房软塌上起来,但却都衣衫完整,好似忘了处于何时,忘了处于何处,周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精神又有些不清醒。
    “乌大爷~~~乌大爷~~~”
    远方有声音隐约传来,萧渡和萧凌两父子略微清醒一些,推开各自的房门,寻声缓缓走出去,外头并非萧府的样子,而是雾茫茫的一片,萧家父子都出了房间,但好似看不到彼此,只是各自下意识寻声走去。
    “乌大爷~~~乌大爷您在哪啊,是我啊,是我啊乌大爷……”
    这声音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好似想喊出来又怕声音太大的感觉,透着一种鬼鬼祟祟的偷摸感。
    萧渡和萧凌两父子虽然没看到彼此,但在这薄薄的夜色雾气中穿行,看到了眼前一条宽广的大江,他们家住京畿府城,绝对不可能出门就是这么一条大江横着,但两人虽然看似清醒,但思维却没有想到此处,而是继续寻声走向江面。
    “乌大爷……乌大爷,萧某给您带酒来了……”
    那压低着嗓子的声音继续在喊着,萧渡和萧凌两父子终于在薄雾中看到了那人,那是一个穿着书生长衫,头戴方巾的男子,手中提着什么东西,虽然因为距离和雾气原因看不清相貌,但看着身材修长,即便步履匆忙也有些风度,下意识觉得外貌不会太差,并且年纪似乎也不大。
    “乌大爷,萧某来了……”
    第二遍的时候,萧渡和萧凌才听清楚这人居然姓萧,也不知是不是本家那个“萧”,两人并未凑得太近,隔着薄雾在稍远处看着,见那书生放下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两小坛酒,他解开上头的绳子,取了一坛后费力拔开抱着红布的塞子,随后走到江边,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入江中。
    “吨吨吨吨吨……”
    瓶盖拔开后酒香四溢,酒水流入江中,顺流飘荡散溢开去,年轻人倒了大半坛,擦擦汗看看江面,似乎并无动静。
    正在这时,江中某处有水花溅起。
    “哗啦啦啦……”的水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江中游来,快速朝着这边江岸接近,那倒酒的年轻人也下意识后退几步,随后江面“砰”的一声炸开一朵浪花,一只巨龟窜出半个身子,两只前足撑在岸上,后半个身子则留在水中,一个龟首盯着岸上被吓得倒地的年轻人。
    “乌,乌大爷!您,您可算来了,是我呀,是我萧靖啊!您,您应该还记得我吧?”
    “呵呵呵呵呵……当然记得,怎么,终于想起来要报答我了?只是这半坛酒可不够啊!”
    这巨大的乌龟居然还能开口吐露人言,将躲在暗处的萧渡和萧凌吓了一跳,而那年轻在最初惊吓过后反倒镇定一些,赶紧将手中酒坛往前放了放。
    “乌大爷,这里还有一坛半,虽然不是什么名酒但味道绝对不差,春惠府外有一户人家极擅酿酒,代代自产酒糟改造配方,每年新春酿造新酒,常人想买还买不到呢!”
    有水流从江中流出,缓缓流到两酒坛边上,随后托起酒坛回了江中,老龟在这过程中视线一直盯着读书人。
    “是好酒,不过当初你可曾答应过我,会帮我集百家灯火,在江中以花灯点燃,如今半年过去了,那笔横财想必你也花得爽快了,我的百家灯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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