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宫长廊里。
    刘韫拿着一张卷子逆着风追陛下,边追边喊,越喊陛下走得越快。
    萧昀走在前面:“快给朕看看,那个老头子追上来了没?”
    谢遮气喘吁吁回头:“没,陛下快回去,微臣替您挡着。”
    刘韫那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身体硬朗得很,跑得比二十多岁身强体健的长翎卫指挥使还快,一找陛下不是和他念叨之乎者也,就是扯着他衣袍抱着他大腿死谏逼他睡女人生孩子。
    俗话说脸皮薄的怕不要脸的,不要脸的怕不要命的,萧昀顶多算那个不要脸的,刘韫是那个不要命的,什么也不怕,被打屁股还备觉为国效力,恨不得再被打一顿,所以他一看见刘韫就头疼。
    “陛下留步!老头子我今天不劝你进后宫!”
    “陛下!!”
    “陛下!!老臣今天也不跟你念叨之乎者也!”
    “陛下!!陛下您等等老臣啊!!”
    老头子声如洪钟,大半个朝廷的武将嗓门都没他有穿透力,阖宫上下一听这声就知道刘韫又在追陛下了,面无表情,肩膀一抽一抽地,默默往两边靠,给刘韫让跑道。
    萧昀一拍额头,真是没完没了了,一脸匪气回头指着他:“先说好了,不逼朕——”
    他还没说,刘韫已经一阵猛点头。
    萧昀不耐烦停步。
    刘韫一溜烟儿追上,将已扯皱了快扯破了的卷子揉开,递到陛下眼皮子底下,喘着粗气道:“陛下,陛下快瞧瞧,此人经世之才,状元的不二人选!”
    萧昀本来想敷衍忽悠下他寻个清净,随意一瞥,目光蓦地停顿了下,仔细扫过全篇。
    边上谢遮忍不住道:“这一手字可真绝,是张宁翰的卷子么?”
    大宁科举为了保证批改的公平性,考卷都是不写名的。
    萧昀难得没不耐烦地也看向刘韫。
    “指挥使为何认为是他?”刘韫捋了捋胡子,得意地开始卖关子。
    “他缘祁张氏之后,祖父是书法大家,有一手好字不奇怪,”谢遮说,“我还听说他恃才放旷,这字潇洒纵适,颇有乾坤天地,倒是稍有些合他的性子。”
    刘韫没应声,只听他夸得直笑。
    萧昀意味不明地问:“谢才卿的卷子?”
    刘韫先是一惊,然后是一愣:“陛下如何知晓此人?”
    陛下日理万机,连他叫什么都能经常忘记,居然记住了一个还未入仕的举子。
    谢遮也是一惊,听刘韫这话,这还真是谢才卿的卷子。
    萧昀舔了舔上唇,完事儿又舔了舔下唇,大抵是想维持帝王威严,最后还是败给了要说的欲望,面无表情道:“谢遮你念念每行第一个字。”
    “圣上英明神武、功盖千……”
    谢遮和刘韫各自沉默了。
    第11章
    刘韫自愧不如,此人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觉悟也高着呢,哪还用得着他代为操心游说陛下?
    他若是入了朝,有才有德,还能抓住圣心,假以时日定是治世能臣,皇帝的左膀右臂!
    ……
    几日后放榜日。
    侍卫将杏榜贴上布告栏离去后,看榜的凑热闹的一拥而上,瞧见第一名的名字,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别挤了,别挤了!不是张宁翰!”
    “谢才卿!!会元是谢才卿!!”
    替张宁翰来看榜的家仆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慢慢涨红了脸,趁人没注意,灰溜溜地跑回府了。
    谢才卿第一,张宁翰第二,寒门谢才卿力压缘祁名门张宁翰连中二元的消息爆炸式传播开来,不到几个时辰,京城读书人和春闺少女无一不晓。
    一时议论纷纷。
    赌坊里压谢才卿中状元的人开始暴涨。
    ……
    三日后殿试。
    江怀楚和一众仕子一早被人领着踏进了皇宫,按照会试名次静立在大殿内。
    圣上还没来,大殿内不止有仕子,还有部分朝臣和皇亲国戚。
    大殿门阔,穿堂风大得不行,触目金碧辉煌。
    江怀楚表情微微僵硬。这是他第一次进大宁皇宫,他知道萧昀品味差,只是没想到萧昀品味差到这个地步,简直不堪入目。
    大殿修的有他皇兄的三四个大,龙椅也阔得像个龙床,连踩着的毡毯边角都绣着金丝金线。
    整个大殿透着两个字“豪横”。
    这还只是用来宴请的大殿,照这个标准,金銮殿得修成什么样?
    深入了解过萧昀后,江怀楚就知道如非眼下情况特殊,萧昀是他完全相处不来也根本不愿意相处的类型。
    会让他感到舒适愉快的是谢遮类型的,他在南鄀的朋友也大抵如此。
    一边祁王没个人样地坐着,提着一串葡萄,一颗颗不吐皮地嚼着吃,目光黏在为首那人身上,一点点暧昧起来,他招手叫了身侧侍立的太监过来,指着那人,笑眯眯地问:“他叫什么?”
    太监看过去,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颤颤巍巍地凑到祁王耳边道:“……谢才卿。”
    “那位置,会试第一名?”
    太监点头。
    “挺有才的啊。”祁王道,“本王瞧那第二不是张宁翰么?怎么,都没考过他?”
    太监点点头。
    “厉害呀,这点大,”祁王啧了一声,疑惑道,“姓谢?本王怎么记得京城除了指挥使,没这个姓的名门啊?”
    祁王那点癖好人尽皆知,太监心中纠结片刻,仍是咬咬牙谄笑道:“峻州西城人,听说父母双亡,也没个厉害的亲戚。”
    祁王眼睛骤然亮了,笑容愈深:“这样啊。”
    太监轻声道:“不过指挥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王爷还是……”
    祁王不以为然:“他那个老油子,可不至于为个仕子就得罪本王,再说了,我这可是抬举他,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指挥使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他说到“抬举”二字时,太监身形悄然颤了一下。
    “他这种出身,说不定正愁在朝中找不到靠山呢,”祁王笑道,“他会感谢本王——”
    “圣上驾到!”大太监道。
    朝臣和皇亲国戚都噌的一下从坐上起来了,跪在地上朝上首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萧昀坐到龙椅上,目光落到仕子最前列的谢才卿身上,不易察觉地逗留了下。
    按照规矩,仕子只能低头垂眼,不能直窥天颜,眼前人脊背直挺地立着,肩膀齐平放松,乖顺地垂下眼睫,相较于身侧紧张得汗冒脸热的几人,神色未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萧昀的目光在他腰间停了一瞬,挪开,朝身后大太监招了下手。
    大太监会意,开始扬声念殿试规则。
    殿试主要考策问。
    大宁殿试一切从简,形式从简到令人发指——皇帝提问,考生临场应变。
    皇帝不喜欢掉书袋,喜欢聪明的、反应快的、说人话的、点子切实可行的。
    毕竟会试考上来的可能被分去地方,殿试挑出来的一甲基本都要留在中央,皇帝要自己用的,他不可能挑一群书呆子、倔驴给自己找不痛快。
    仕子们不少已经汗流浃背。
    往年策问的题千奇百怪,甚至有“你昨晚吃了什么”这样的。
    当年那个考生还真当场蒙了没答上来。
    皇帝随便挑了几个问,被问到时弊的都松了口气,被问到一些奇怪问题的,都面色如土。
    终于,皇帝目光落到了最前列的两个人身上,他瞥了眼谢才卿,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先行看向了张宁翰,慵懒道:“今年若是满河再次水患,你认为朕该不该拨款修堤?”
    张宁翰一愣,心下一喜,这道题那人替他筹谋时刚好和他对答过,反应极快道:“不该!”
    “为何?”皇帝道。
    张宁翰口若悬河道:“满河并不在大宁要处,周边百姓少之又少,于昭安九、十四、十七、二十三、二十七、三十一年、熙武三年决堤,难民不足万,朝廷次次拨款修堤,却损耗严重。”
    “满河周围地势险峻、河道窄深、水流湍急,修堤要招数万徭役,远超难民,得不偿失。”
    “朝廷所拨钱款,层层往下,真正落到满河修河道的地方官手里,其实所剩无几,次次修堤,次次决堤,最后损害的只是我大宁国本。”
    “所以臣不才,认为与其修堤,不如迁走满河周围百姓!”
    不少朝臣暗中点头,确实如此。
    大宁河流众多,不缺满河这一条,与其修堤,不如迁走,一劳永逸。
    皇帝懒洋洋地拍了两下手。
    张宁翰大喜,心头狂跳,好容易按捺住了,后退了一步,得意地瞥了身侧的谢才卿一眼。
    皇帝倏然看向谢才卿:“你呢?”
    张宁翰愣了愣,随即暗嗤一声,他已经把能说的都说了,谢才卿再怎么说也不过是鹦鹉学舌,超不过他。
    谢才卿陡然蹙起了眉。
    该说的张宁翰都说了,如果萧昀只问这个,他这个状元怕是……
    萧昀不想给他状元?不然怎么会问到他个说无可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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