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脸,熟悉且只有他会做的动作,熟悉的气息。
    萧昀。
    这两个字从混乱无比的脑海里冒出来的刹那,江怀楚腿一软,心口颤得厉害,一时方寸大乱,从未有这一刻如此想逃离。
    他想起什么,僵硬低头,看着那个搂在他凸起肚子上的手臂,脸色眨眼煞白。
    身后的身体眨眼紧贴上来,修长的手臂用力,锁住他的肩胛骨,箍紧他的腰,丝毫不让他动弹,像蛇困住了猎物,一点点收紧,剥夺氧气和生存空间。
    身前人从被他抱上的那刻,就浑身僵的厉害,绷得紧紧的,萧昀因着反应越发笃定,唇角笑意不自觉浓了。
    心口跳得前所未有得快,理不清的情绪炸开,迅速膨胀,眨眼就涨满了整个心头,让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来不及去想去理,只循着本能将他搂得更紧,似乎这样他就再也不会跑。
    身前人的乌发透着淡淡的冷香,明明不是过去的味道,骨子里却有叫人魂牵梦萦的熟悉气息。
    萧昀从未有一刻如此满足,仿佛整个世界又喧嚣流动起来,刚要凑到他耳边,恶劣地叫出他的名字,享受他的无措慌乱,却后知后觉手臂上的感觉完全不对。
    萧昀脸上的笑猛地一顿,试探着在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摸了两下。
    江怀楚看着身前在他肚子上乱摸的大手,整张脸又煞白又赤红,一时又恨又慌,心跳得又急又乱,恐惧和恼怒交织,逃避的欲望充斥心尖。
    这是他十八年来最让他无措的一刻,他甚至找不回任何一点练习多年、能保护自己的伪装,帮助他冷静下来,从容地面对此时的境况。
    萧昀知道了。
    脑海里只有这五个字,简简单单,意思却无穷无尽。
    萧昀知道他怀孕了。
    他最怕的事情猝不及防发生了。
    江怀楚浑身都在不住发抖。
    手上的触感微硬紧致,隐藏在宽松衣服下的那里凸起明显、轮廓清晰,又圆又滑,不是赘肉的松松垮垮。
    是要弯着手指才能完全贴上去的流畅圆弧。
    分明是胃以下,小腹的位置。
    萧昀摸出来那是什么,脸色骤变,吓得手直抖,手臂瞬间松了,整个人倒跌好几步,差点摔地上,扶着监牢的栅栏才堪堪站稳,颤声道:“姑娘对不住,真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萧昀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对……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萧昀回想起自己先前乱摸的举动,当场恨不得自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耍流氓,真对不起,我该死……”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他一边说一边撇清自己似的倒退,后背贴上栅栏了,还想往后退,和人保持着楚河汉界一般的距离。
    “……”江怀楚沉默了久,脸上的煞白终于消退了一点,夺门而出。
    很快有人过来,将牢房门重新锁上。
    萧昀大喘着气,漆黑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心有余悸,他向来面色不改,只有他调戏别人叫别人脸红腰软的份,如今自己的脸却不受控的红了,铺天盖地,有如火烧。
    他活了二十四年都没遇到这么窘迫惊吓的事情。
    脸都丢没了。
    你他妈有毛病吗?!孕妇都分不出来?!谢才卿谢才卿,谢才卿个几把,天天想都魔怔了是吧?!
    还肯定是谢才卿,肯定个几把,人家是个女的,还是个孕妇!肚子都那么大了!
    还伪装成那样肯定是不想被认出,他人之妇,怀着身子,还身份高贵,来见外男,又是在南鄀,不遮盖脸庞身形,想清名败坏?
    你还摸,你摸什么?!你有病吗?!
    萧昀左手打完了右手胳膊,又想用右手打左手胳膊,动作一停,心道自己和自己较什么劲儿,一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因为谢才卿非礼了个孕妇。
    不行,绝对不能让谢才卿知道,那个小贱人这么爱干净,他知道了肯定膈应,不会以夫为天,对他死心塌地了。
    手臂莫名有点脏兮兮的难受,萧昀恨不得剁了,对着栅栏的圆柱掩耳盗铃地蹭了好半天,自知无用,狂躁地想要发飙,安慰着谢才卿又不可能知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那人不是谢才卿,自然就认不出自己是萧昀,那在她那里,就是她心慈体恤,想为孩子积德,敌军将领董禄却非礼了她……
    他得支开狱卒赶紧走,虽然这人心慈,但也是失了清誉的事,难保她恼羞成怒要折磨自己报复,她有这么做的能力和地位。
    指尖上是刚才挥之不去的触感,心莫名跳得有些快,萧昀又用手指狂蹭衣袍,蹭得都要着火了。
    “呜,丢死人了……”
    第89章
    江怀楚心神不属地回到卧房,关上房门,爬上床,将脸埋进被子里。
    脑海里还一遍遍回放着之前的情景。
    萧昀扑了上来,摸到了他的肚子。
    江怀楚深喘着气,还陷在之前的恐慌阴翳中,一时半会儿难以走出,有一种萧昀的手还在自己肚子上摸的错觉。
    他浑身都紧绷起来,脸色一片赤红,一时无地自容。
    平静了两个月的心境再次被搅动起来,比之前更剧烈,他慢慢蜷缩起来,不声不响了好一会儿,微微低头,看着因蜷缩越发明显的弧度。
    萧昀喊他姑娘。
    他没认出他。
    江怀楚默念着这五个字,终于找到了一丝赖以立身的安全感,缓缓松了口气。
    他干嘛要来?他在他的北宁好好呆着做他的天下第一逍遥快活不好么?如果不是他,也许自己这会儿已经在弥罗山庄静养。
    他当初要弥补萧昀,是萧昀自己潇洒不要……
    他根本一辈子不会叨扰他,他却为什么要搅乱他的生活?还是以这种离谱、措手不及的方式?
    江怀楚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理取闹,沉下心。
    怀了孩子后,他的情绪起伏明显有所起伏。
    他摸了摸肚子,明明之前他有任何不虞,摸摸孩子就心平气和了,如今一摸,就想起那个混蛋爹,反倒心头火起。
    江怀楚给了自己一炷香的时间平复心绪,一炷香后,又恢复冷淡无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爬起,将这几日因为打仗堆积的公务一件件办完,办到灯盏初上,办到万籁俱寂,蝉鸣省省,终是办完了,乱糟糟的头绪终于冒出了一点点线头。
    萧昀为什么要这么做?
    扮成那德行蹲大牢。
    江怀楚嘴角扬了下,面无表情压住,想到了他干的一桩桩一件件破事,神色冷了下来。
    他想找他?他找他做什么?
    像他跟老庄主说的,他反悔了,想让自己付出代价,当他的床伴?
    江怀楚沉着脸。
    以他对萧昀的了解,萧昀老奸巨猾,他敢来,就一定是留好了不止一条退路,这会儿应当是在想办法逃了,说不定已经逃了。
    江怀楚揉揉眉心,随他去,他无奈笑了一声。
    他和萧昀之间谁对谁错早就说不清了,权且当做他欠萧昀,他就当不知放他走,也好两不亏欠。
    自己不可能杀了他,也杀不了他,杀了也没什么好处。
    他刚要叫亲信撤了看守,方便萧昀逃,负责实时汇报监牢重犯情况的亲信已经跑了进来,江怀楚心下有数,看向他:“怎么了?是董禄不见了么?”
    亲信一愣:“监牢铜墙铁壁,王爷何出此言?”
    “……”江怀楚沉默片刻,“我开个玩笑。”
    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说:“董禄如何?”
    亲信仍诧异着那句“是董禄不见了吗”,却也没多想,面有恼色,道:“属下来就是为了汇报此事,董禄说他饿了。”
    江怀楚沉默半晌:“……你说什么?”
    亲信说:“王爷没听错,那脑残一个时辰前还在叫死也不吃,现在开始嚎‘老子好饿啊,老子好饿啊’,大半个监牢都被他嚎醒了。”
    江怀楚面色僵硬。
    萧昀好好的不走,留着大牢干什么?还问他要饭吃。
    先前萧昀扑上来,他手一松,狗碗打翻了,萧昀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王爷好久都未回话,亲信试探道:“王爷?”
    江怀楚回神,按了按太阳穴:“……那你给他去膳房随便弄点吃的,务必堵上他的嘴。”
    “……是。”
    江怀楚有些倦了,沐浴过后刚要吹灯歇下,亲信又跑了过来,这次不是面有恼色了,而是满脸怒容。
    江怀楚:“……他又怎么了?”
    借着屋里的烛光,江怀楚看清了亲信的又沾满了汤水和油的手臂:“……他又死也不吃了?”
    亲信摇头,怒道:“他嫌吃得不好,直接打翻了,还给了菜单,要属下照着重做……”
    江怀楚蓦地站起,怒而拍案。
    亲信惊道:“王爷息怒!”
    江怀楚深吸一口气,脸色铁青,案下的手捂住肚子,咬牙道:“……他想吃什么?”
    亲信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努力辨认着上面过于潦草的字迹,磕磕巴巴念道:“……烧鹿筋、黄焖鱼翅、佛跳墙、爆炒兰花呸禾花雀舌……”
    他每报一个食材过于昂贵稀缺、制作复杂费事的简直就是刁难的菜,就会偷瞧一眼王爷脸色,生怕王爷怒极攻心,却未承想眼前人铁青的脸色随着他报的菜一点点红了起来,向来乌黑沉静、无波无澜如古井的眼眸里,有涟漪在扩散。
    整个人都有了生气。
    当然可能真的是生气。
    亲信念完,江怀楚好久都未言语,亲信胆战心惊,替王爷骂道:“……这人太过分了!他爱吃不吃,饿死拉倒!先前辱骂王爷诅咒王爷,如今又百般刁难,王爷莫要理他,让他饿着去!天色已晚,王爷快些歇息,切莫为这种不识好歹之人伤了身体。”
    都是曾经替萧昀做过的菜,江怀楚摆摆手:“……你叫厨子给他做。”
    亲信冷不丁满脸震惊:“王爷?!”
    “没听错,去吧。”江怀楚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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