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啦。”她对阿明挥挥手,拉着小拉车离开。
    阿明刚甩掉手套上的水珠,还想跟她多聊两句,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在旁边等着的老婶已经挤进空位,指着冰上的红衫鱼:“头家,钓鲤来两条。”
    阿明母亲从鱼档另一边走来,见阿明还在发呆,恨铁不成钢地朝他脑袋甩了一巴掌:“醒醒啦!没听见客人在叫你吗!”
    男人在人前被老母巴了一掌,后脑袋不疼,脸颊倒是烧起火,他拎着红衫鱼走到一旁的砧板旁,语气不耐地瞎说八道:“你打啊,再打多几次,说不定我就成傻子了。”
    母亲也跟着站过去,压着声音骂:“我再警告你一次,别总和汽修店那女人眉来眼去的。”
    阿明喊冤:“哎呀妈,你说什么啊,哪有什么眉来眼去!”
    母亲瞪他:“每次她一来你就像被勾了魂魄,不是算少斤两,就是抹了零头。你可别忘了,她带着个孩子的,不适合你。”
    阿明翻了个白眼,飞快给红衫鱼去鳞,不再搭理母亲。
    十点半的菜市场人头济济,吆喝声、讲价声、拉车车轮声、剁肉声、捞鱼声都混杂在一起,许飞燕在人群中游来游去,身后的小拉车也越来越沉。
    买完菜走出菜市场时,挂脖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她抓起低头看了眼,还是她哥的信息。
    她拉车走到一旁,按开手机,没立即看最新信息,而是手指轻触,点开刚才没放大的相片。
    他哥是站人身后偷拍的,手晃,图片一旦放大了就模糊,那人穿着她上个礼拜买的衣裤,毛衣尺码是明显小了,肩头手臂绷得紧实,袖子盖不住他的手腕,裤子看着也紧,尤其是屁股的位置……
    许飞燕揉了揉还发痒的鼻子,从他的屁股移开视线。
    突然心想,这下要扑街了,那红内裤肯定也买小了,以那人的公子哥脾气,指不定会骂骂咧咧一路。
    但很快,许飞燕又骂自己就是瞎操心,也不想想,她是雷伍的谁啊?
    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女朋友,三不是他身边的红颜知己,她只是雷伍以前车房里一帮工的妹妹,两人勉强只能算是一场……朋友,对,就是普通朋友。
    现在连内裤她都替他准备了,也算仁至义尽了吧,难不成雷伍还敢说她半句不是?
    手指往下滑,亲哥刚发来的是一段语音,许飞燕没直接点开,长按小绿气泡,把语音转成了文字:「我带五哥去外头洗个澡,中午你们不用等我吃饭了啊,然后跟大伙说,今晚在店里好好吃一顿。」
    语音识别有错字,伍成了五,看起来流里流气的。
    许飞燕直接翻了个白眼,刚出来就要去洗浴中心,臭狗就是改不了吃屎!
    不过他哥铁定不敢带雷伍去些不合规矩的店,不然,等她嫂子回来,她哥轻则睡一个月客厅,重则要把储物箱里的指压板拿出来大刑伺候。
    许飞燕对着买菜小拉车拍了张相片,给亲哥发了过去,再讲了一段语音:“今天买这么一堆用了快五百块钱,麻烦大哥你先给我报销一下吧。”
    她拉着车儿往汽修店的方向走,经过了水果摊,走出了几步,突然停下,又拉着车子折返到水果摊前。
    她指了指摆在显眼位置的一颗颗柚子:“老板娘,来两颗。”
    水果摊老板娘正喂着小孙儿吃米糊,让客人自己挑:“惠来今年的红心柚子,包甜!多水!你随便挑!”
    甜不甜的许飞燕倒是无所谓,她挑了两颗个头最大、还连着几片叶子的让老板娘上称,老板娘放下米糊走来,想帮她把叶子摘了再称重,许飞燕急忙阻止她:“叶子留着叶子留着。”
    老板娘也不觉奇怪,柚子叶泡水洗澡能去晦气,他们这边迷信的人常这么做,她问许飞燕:“你是要叶子啊?我还能给你找小半袋出来,要么?”
    许飞燕连连点头:“要要要,谢谢你啊。”
    “客气,你帮我看看我孙子,我给你找。”老板娘走到一旁从纸箱里找叶子,顺口问了句:“今天怎么不见你带女儿来买菜?”
    因为老板娘背对着她,加上菜市场周边吵闹,许飞燕一时听不清,走近两步问她说了什么,老板娘把话重复了一遍,她才回答:“她要去幼儿园啊。”
    “哦,总算搞好转学的事了?”
    许飞燕叹了口气:“对啊,要进这边的公立真够麻烦的。”
    她没水山市户口,就没得办法上这城里的公立幼儿园,私立那费用又不是她能承担的,好在嫂子周青有相熟的人,花了些钱,把许朵朵送进了侄子许浩读的那家公立。
    许飞燕一想起今年夏天里花出去的人情红包和所谓“茶水费”,心肝还一抽一抽的疼,要是还在霞丰村的话,这好几万块钱都够许朵朵到镇里从小学读到高中了。
    她储蓄不多了,这笔钱是许超龙帮她出的,虽然亲哥一直说用不着她还钱,但许飞燕还是将这笔钱记到小本子上了,打算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还给他。
    许飞燕走到老板娘刚才坐的位置,这两天降温,南方沿海小城空气里裹挟着沁入骨髓的寒意,小娃娃被裹得跟颗雪球似的,坐在藤编的婴儿车里,米糊挂了一层在他嘴角和下巴,油亮亮的,一双小胖手在半空中扑腾,好奇地看着许飞燕笑。
    心脏轻而易举地被捏成柔软的一团,许飞燕没忍住,蹲下身,做着鬼脸逗他玩。
    老板娘给她凑出小半袋柚子叶,许飞燕说要付钱,老板娘吓得直拍胸口,说别开这种玩笑,要是这点破叶子都要收钱,以后哪还有人来她店里买水果了。
    许飞燕被她可爱的模样惹得笑出声。
    她弯下身子把拉车里的肉和菜一袋袋拿出来,将两颗柚子放到最下,再重新把肉菜码回车篮子里,最上面搁着那一小袋轻飘飘的柚子叶。
    她拿手机给老板娘付柚子的钱,突然想起一事,问:“欸,老板娘,菜市场这边有没有哪家店能买到土盆子?要矮的,烧纸钱的那种。”
    第003章 被时代筛得一干二净
    监狱位于田滨,卡在水山市和隔壁城市的相交处,周边没什么人烟,得走一段国道才能上高速,高速再跑接近半小时就能回到市区。
    有一段国道正在修,大轱辘碾过滚滚沙尘,雷伍手肘支窗,看着窗外不停后退的光影,扬起的黄沙像是从破碎的沙漏里泄了出来,十年光影在尘土中一幕幕闪过,是朦胧不清的影影绰绰。
    后视镜里早已没了监狱大门的踪影,但雷伍的视线总会不自觉地往那瞅。
    许超龙以前就不是个多话的人,还在雷伍车房干活时,他就是一群小工里头话最少的,有时遇上雷伍和他那群富贵公子哥揽着俏姑娘说荤话,他都要脸红避开。
    后来自己开了汽修店,常要与客人交际应酬,才多开口了一些。
    这时副驾驶上的雷伍一直安静望着窗外,许超龙也有些为难,总怕自己嘴巴不灵光,哪壶不开提哪壶,等会说了些人不中意的话,那就坏了。
    倒是雷伍先从晦涩难明的情绪中抽离出来,他很快察觉到许超龙的紧张,转过头轻松道:“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个闷葫芦似的。还有,以后你也别总‘哥’、‘哥’声喊我了,你也就小我一岁。而且这些年多得你……的帮忙,我才能在里面安下心接受改造。”
    许超龙好似没听出雷伍的话语里有一秒钟不大明显的停顿,咧开一嘴白牙笑笑:“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要提这件事,之前你给我打电话时我也说了,这辈子我肯定都一直喊你哥,你帮了我那么多次,我做的这些事只是力所能及,你别放在心上了。”
    放在十五年前,许超龙和雷伍只不过是雇佣关系,身份地位云泥之别,许超龙不是像现在这样喊他“伍哥”,而是随着众人喊他“雷少”,有钱人家的大少爷脾气自然是嚣张跋扈,许超龙刚进车房那时没少挨过莫名其妙的骂。
    车房里接待的客人多是大少爷大小姐,改的车不是宝马就是奥迪,水山市不大,内里头的关系弯弯绕绕就是那一拨人,许超龙除了要学会认车,还得学会认人,稍有怠慢都要遭白眼嗤笑和刁难挖苦。
    他一直告诉自己,多干活,少说话,得罪了哪一位公子小姐都够他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他没得罪公子小姐,他亲妹儿许飞燕得罪了。
    那是他在车房干的第二年,许飞燕初中毕业后在水山市念职高,平日住宿,周末会来找他改善伙食。
    一天他妹拎着一饭盒油炸韭菜粿蹦跳着进车房,眼睛没看路,一脚踩着地上的扳手,整个人往前扑,油淋淋的韭菜粿和上面浇着的辣椒酱全糊到面前一千金手里挽的包上。
    许超龙耳濡目染久了,知道那包的价格得当他好几年的工钱,他还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些皮包是没法子沾水的娇贵。
    可他妹不知道啊,随手扯了条他们抹车用的毛巾就往包上擦,将油渍和辣椒酱生生扩大了一倍面积。
    千金忘了姓陈还是林,是雷伍那时的正牌女友,某家本地知名实业老总的小女儿,也是位暴脾气的主,一见自己的铂金包成了这鬼模样,红了眼,捡起扳手就想往许飞燕手臂敲。
    许超龙还来不及大喝一声,就见那扳手被人挡在半空。
    雷伍卸了女伴手里的扳手,随便往旁一丢,锵啷一声巨大,许超龙回过神冲到妹妹面前,急忙给千金和雷少道歉,说是自己没教好妹妹,包他肯定会赔的,不赖帐。
    但雷伍没让他赔,只让他把地板擦干净,拉着炸毛的千金大步往店铺外走,把人塞进红色兰博基尼内,排气管轰鸣声还在,车已经没了影。
    再后来,听说雷伍带千金去了香港玩几天,回来时千金拎了个同款不同色的新包,成天在车房像只趾高气昂的开屏孔雀走来走去。
    许超龙忐忑了许久,在隔月收到足额工资时才松了口气,自那一次之后他便觉得,雷少并不像外界传的那么惹人憎。
    真让许超龙死心塌地跟着他的,是雷伍出事之前大半年。
    那时正值酷暑,许父在地里干活时突然倒下,两兄妹接到消息后正想往家里赶,但被许母阻止了,说县医院没有收,现在救护车正往水山市中心医院赶。
    许父直接被送进 icu,许超龙把微薄存款全给了母亲,许飞燕刚毕业找到工作,只能红着眼揽住母亲在 icu 门口等待。
    icu 里花钱如流水,不过几天,自家的和借来的钱都用完了,许超龙拉下脸去跟雷伍预支工资,怕雷伍不信任,他还准备了欠条,说将来只要车房在,他就会一直在这儿干下去。
    没想到雷伍直接丢了张卡给他,欠条都没让他摁红指印,咬着烟挥挥手,说密码是六个零,让他快点回医院,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上班。
    卡里的零让两兄妹瞠目结舌,两人长那么大了还没见过这么多钱。
    他没乱花,许飞燕更认真,将每一张医院的收据都好好保留下来,她还拿了个小本子,记录了每一笔钱花在哪,密密麻麻。
    可惜,最后还是无力回天,母子仨哭着抱头商量了好久,最终让医院拔下了呼吸管。
    葬礼回村里搞的,雨下了几天几夜,三人披麻戴孝跪在简陋的灵堂,突然听门口一阵熟悉的排气管轰鸣声由远及近,他和妹妹面面相觑,心想怎么他会来这?
    村里虽然铺了路,但不大平,底盘好低的法拉利开得磕碰,本来黑得发亮的车身溅满黄泥,车门缓缓升起,一身正装的雷伍从车里走出来,眉眼里难得褪去了纨绔痞气,嘴唇严肃地抿成一线,对着墙上的黑白照片鞠躬上香。
    家中亲戚都在交头接耳,问这是哪来的大人物,只有兄妹两人哭成两个大傻子,流着泪鞠躬回礼。
    ……
    “哎,那时候我空有一身臭钱,要是换成今天,我可就没办法帮你了。”雷伍自嘲。
    这时车子已经来到高速入口,雷伍见许超龙进了一条车道,稍微放慢车速,很快车道旁边的电子显示屏跳出车辆信息,前方杆子抬起,车辆通过。
    “哦,这就是 etc 啊。”雷伍微仰着头,饶有兴致地看贴在挡风玻璃内侧的那个插着卡的小机器。
    许超龙有些惊讶:“哇噻,你连 etc 都知道啊?”
    雷伍点头,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笑道:“你们真把里面想得太闭塞,又不是无人岛。别说新闻联播讲的内容与时俱进,还能订杂志书籍,有好心肠的警官还会组织我们看电影。而且我那屋子常有人进进出出,每来一个人,我们就会让他多讲讲社会近况,什么扫码付款、共享单车、滴滴代驾、抖音网红、直播带货……哦,还有最近的网上买菜,我都知道的。”
    直播带货就是哭成林黛玉的那个老幺讲的,他开了个什么网红公司,这两年乘着东风之势赚得盆满钵满。
    就是雷伍觉得那名字不大好入耳,什么孵化基地,听起来跟养鸡养鸭场似的。
    雷伍进去后第二年,微信的使用才流行起来,再过几年,进来的新人已经在给他们讲解扫码支付的日常使用率有多高,雷伍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很快,但有几位老大叔就无法接受了。
    老大叔们大多是九几年就进去了,别说智能手机了,连电脑都没摸过几次,他们不愿意接受自己习惯的生活模式,早已像大浪淘沙一样,被时代筛得一干二净。
    在新人滔滔不绝时,老大叔不屑地骂,票子当然是要拿在手里才有感觉,只是雷伍看见,他们嫌弃归嫌弃,眼里还是会有闪烁的光。
    雷伍无法想象,自己的刑期如果不是十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的话,他还能不能对外面的世界保有这份期盼。
    第004章 我妹的一只耳朵
    许超龙爽朗地笑了几声:“那我也考考你啊,有一句话叫‘做人不能太 etc’,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雷伍不解,许超龙解释了一下,雷伍恍然大悟,两人哈哈大笑。
    气氛轻松了不少,许超龙将自己的手机递给雷伍:“你先拿我手机用用看,熟悉一下,等会我们洗完澡吃了饭,我带你去买新手机。本来我想直接给你买的,想着就挑最贵、最新型号的总没错了吧,还是飞燕提醒我,说这玩意还是得你自己去实体店试用一下比较好。哎,我妹比我细心多了……”
    多年没碰过 3c 产品,雷伍多少有些不适应。
    他最后用的手机型号是 iphone4,还记得手机的 home 键常坏,但他懒得修,只要坏了还是哪儿磕碰了,他就直接买新的,坏的那台清空内容后直接丢垃圾桶了。
    结果一次让那小姑娘瞧见了,边把手机捡起来,边骂他就是个大败家子,饶是家里有金山银山都不够被他这么折腾。
    那台手机后来怎么样了呢?雷伍偶尔还会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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