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被突如其来的脆弱冲垮的堤防还没来得及重塑,这时心脏又被这样的温暖紧紧包裹住,许飞燕鼻子一吸,眼角再一次泛湿。
    她搂着女儿轻轻晃,很快察觉到女孩呼吸渐渐平缓,身上的重量稍微增加一些,揉捻着耳朵的小手也耷下了。
    许飞燕侧过头瞧一眼,小姑娘已经阖上眼,小嘴微张。
    睡着了。
    许飞燕慢慢把小孩挪移到沙发上,让她打直腿,这样能睡得比较舒服些。
    刚把电视音量调至静音,许飞燕就听雷伍低声说:“我去拿被子出来?”
    许飞燕挑起眼角睨他:“我以为你也在厨房里睡着了呢。”
    雷伍把陶瓷杯轻轻放到茶几上,淡笑道:“这不是为了给你们母女俩留点私人空间么?”
    十分钟前许飞燕就看见雷伍从厨房走出,但只迈出两步,刚与她对上眼,又立刻折返回厨房,等到朵朵睡着他才走出来。
    “被子就不用了,”许飞燕脱下自己的砖红外套,盖在女儿身上,语气淡淡:“但是谢谢你。”
    “谢我什么?”雷伍在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
    “……总之就是谢谢你。”许飞燕囫囵搪塞过去。
    茶包像颗滚烫的陨石沉进海里,烧得海水冒起缕缕白烟。
    她伸手去拿杯子,忽然发现,这深灰马克杯是她买的,给雷伍用的。
    手停住,她问:“这不是你的杯子吗?”
    “对啊,全屋上下只有这一个杯子,你先将就将就,我明天去超市再买几个杯子。”
    看出她的为难,雷伍低声笑道:“谁让你只帮我买了一个杯子?整得我像个孤寡老人,还是脾气很差、拒绝客人上门的那种类型。”
    许飞燕脸一烫,像为了要掩饰什么,赶紧拎起杯子直接往嘴边送。
    雷伍连忙阻止:“欸,水刚滚的,你吹吹再喝。”
    “嘶——”
    晚了,许飞燕嘴唇被茶水烫了下,半张脸皱成苦瓜。
    之后她吹了吹热气,小口抿着热茶,双眼直视电视上无声的动画片。
    却在余光里感受到雷伍的视线,灼热的,直接的,不加掩饰的。
    雷伍知道自己失礼,但他没办法移开目光。
    他回想起刚才那一幕。
    许飞燕怀抱女儿,身子轻轻晃,小姑娘则反手揉着母亲失去听觉的那只耳。
    西落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淌进屋内,如蜂蜜一样倾倒在她们身上和脸上,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他视力忽然变得极好,好像连许飞燕眼角闪烁的碎光都能看得清,每一次她睫毛轻颤,都有只失去方向的蝴蝶在他的胸膛内胡乱扑腾翅膀。
    所以他转身走回厨房。
    觉得自己再呆在那里,会破坏那样静谧安宁的画面。
    像他这样的人,不配。
    *
    许朵朵睡着后,客厅安静得惊人,几乎快要能听见两人快慢不一的心跳声。
    许飞燕没提昨天在车上与雷伍摊牌的事,雷伍也不提她们母女俩在街边哭得鼻涕泡都出来的事。
    雷伍还坐在单人沙发上,坐姿随意轻松,半阖眼帘下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相比之下,许飞燕整个人显得紧绷到不行,连藏在短靴里的脚趾头都快僵成石头。
    还是雷伍先起了个话题,讲今天去唐苑淇律所的事。
    听见熟人名字,许飞燕把还剩一半茶水的杯子轻放到桌上:“我上次见到唐律师,是同她拿你家的钥匙,之后也有几个月没见过面了。”
    “唐苑淇今天有些生气。”
    许飞燕眨眨眼:“啊?为什么?”
    “她气你遇上那种事怎么不联系她给你打官司,你婆家的人,左右都不占理。”
    “哦,是不是我哥讲故事的时候画蛇添足了?其实你说错了,不占理的是我。”
    她莞尔一笑:“海边那一小块地,我老公和他弟弟都有份,只不过他弟不成器,所以大排档向来是我老公在打理,加上我们结婚后就住在大排档后面自建的小屋里,而他弟一家和我婆婆住在岛内,这么一来,大家都默认了大排档是我老公的,甚至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雷伍怔愣几秒,确实,许超龙没提起这件事。
    咳了一声,他又说:“那他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你们孤儿寡母的啊。”
    许飞燕点头,侧过头看向熟睡的小姑娘:“确实,大家都说我被人逼急了,可最终干出伤人事情的人是我。”
    每次回想起那一天,许飞燕都会后悔不已,要是自己当时能够再冷静几分,多想想后果就好了。
    她把朵朵身上的外套往下拉了一点,盖住她一双脚丫,回过头,面上没什么表情:“你知道要是没和解的话,我要进去多久吗?”
    雷伍皱眉,这点他是知道的。
    十年铁窗,不提别的,对常见犯罪量刑他可说是背得滚瓜烂熟,毕竟身边全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案例。
    故意伤害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则是三年至十年。
    同监房那个姓魏的老头儿,没坐牢之前才五十岁出头,在工地里干体力活。
    那一年的包工头拖欠工资,一群农民工辛苦了许久一分钱没拿到,便占着人多去找包工头要个说法,去了五六十个人,群情激昂,还做了白底黑字大横幅,还我血汗钱之类的。
    双方谈不拢,包工头一口咬死自己没钱,就算打死他他也还是没钱。
    场面一度混乱,魏老头儿被人怂恿了几句,一想到一家老小等着他赚钱回去,气不过,抡起一板砖直直拍到包工头后脑勺,人当场就没了。
    这一板砖下去,就判了二十年。
    魏老头的儿子媳妇都在省会城市打工,老家就剩他老婆,还有留守在村里的小孙女。
    家里离得远,魏大妈来探视一趟不容易,儿子更是没来看过他,只定期给老头儿的监狱账号里打一点生活费。
    零几年的亲情电话没像现在那么人性化,魏老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法和家里联系,魏大妈不识字,请村里识字人帮忙写了信,给他寄了过来。
    可魏老头也不识字,又要拜托监房里的人帮他念信。
    一个监房的大老爷们轮流不定时给他念念信,雷伍后来也念过几次。
    其中有一封,信纸泛黄,折边磨损严重,信里大妈讲着些家里日常,说村里要搞农村旅游了,说家里屋檐下有燕子来筑了巢,说小孙女问爷爷什么时候能回来给她唱儿歌。
    每次一念到这封信,魏老头都要湿一次眼眶。
    还有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魏老头讲梦话,还一遍一遍唱着“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来来回回,也就这么两句,像一部唱针坏掉的黑胶唱片机,怎么都绕不出这个死循环。
    除了雷伍,监房里也有别人被吵醒。
    有人不乐意了,嚷了一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立刻有人低骂,就让老头子唱,趁着他还能记得孙女的模样。
    那个晚上雷伍也跟着魏老头一直唱啊唱,在他的脑海里。
    第025章 普通朋友
    “然后呢?”
    许飞燕被雷伍描述的故事吸引,情不自禁地追问:“你说魏大爷零三年进去的,那他的孙女今年应该长大了,孙女有给他写过信吗?”
    屋里光线暗得很快,没有开灯,只剩电视机的彩色光芒大片跳跃闪烁。
    雷伍撩起眼皮,眸里的光像落日余晖一点点黯下来。
    默了片刻,他才说:“几年前……嗯,就是我对你说了那些垃圾话后,大约过了一年多吧,魏大妈过身了,他孙女让父母接到城里念书,自那之后没人来探视过老头子,亲情电话打了总没人接,信件自然也停了。”
    许飞燕双眸睁大,诧异道:“怎、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嗯,但魏老头没放弃。他减了两年,估计明年就能出来,我在想,到时候如果没人接他出狱,我就去接他。”
    “希望他儿子一家能接纳他吧,挺不容易的。”许飞燕叹了口气。
    雷伍哑哑笑了一声:“说起来,也得亏和魏老头同监房,你有没有看过一些拍监狱生活的电视剧或电影,总说有什么狱霸会欺负新来的人?”
    她点点头:“还有许多小说里也是这么写。”
    “我们监房‘欺负’新人的方法,就是让对方念个几次老头子的家书,一般念到第三封,多半人都会哭成狗,说想家了。”
    雷伍想起一个两个大老爷们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丑八怪模样,忍不住扬起嘴角。
    许飞燕难得被他的描述惹笑,但很快又像颗滋滋漏气的皮球,肩膀轻轻垂了下去,脑袋也是:“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件事,冲动误事呐……我后知后觉才晓得害怕,你说,要是我进去了,那朵朵怎么办?如果我手里不知轻重,那家伙背上的伤口再深个两三厘米……那可能等我出来的时候,朵朵都要认不得我了。”
    许飞燕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雷伍面前倾倒出这件往事。
    想想,或许是觉得失去了十年自由的雷伍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吧。
    那种被泥泞沼泽裹住了脚,被铅块石头压住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的感受。
    雷伍前倾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交错的十指随着许飞燕字句间的停顿,时松或时紧。
    有一股无力感扯着他不停下坠,因为他知道许飞燕说的是事实,所以才会格外无力。
    许飞燕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突然想起一个画面,语气一下子变得戏谑:“还有,要是当初没有和解,这个时候你就要透过那块玻璃才能见到我了,只不过这次是我坐在里面,而你在外头。”
    雷伍皱眉“啧”了一声:“说这些可就没意思了,你这不好端端坐在这吗?”
    许飞燕也觉得想象出来的这个场景画面太荒谬,低头轻笑:“说笑说笑,现在探视管得很严,像普通朋友这样的关系是没办法取得探视资格的。”
    或许说者无心,但听者有意,一个“普通朋友”听在雷伍耳中太别扭。
    可更别扭的,是他的肚子,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阵咕噜声,在这样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明显响亮。
    一连串咕噜声完结,还嫌不够,最后像抗议似的又响起弱弱的一声,咕——
    身体的生物钟规律了那么多年,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肚子饿,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闻声,许飞燕转头去瞧他,这下轮到雷伍僵住在沙发上。
    到底是他脸皮厚,脸不红眼不眨地说:“我肚子饿了。”
    “你中午没吃饱吗?”
    “嗯,唐苑淇带我去吃日料,份量好少,还贵。”雷伍如实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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