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自是年纪最长的朱茂先开口。
    他说的是松江清淤的事儿。
    去岁朝廷分拨下去的银子,被韦仕与地方官员瓜分了七七八八,真正落在实处的很少。
    贪墨案要办,但清淤也不能耽搁,新一批的银子前些日子就拨下了,要赶在今年的雨季之前,做出些成效来。
    习渊殿里,前几天就讨论过这个了。
    预算是比照着去岁的稽核文书做的,那份文书虽假,但假得还很是像模像样。
    松江经过数府,清淤不是一地之事,得底下州府衙门配合。
    霍怀定查案,揪出来一连串的螃蟹,新官没有完全到任,老官们人心不齐,互相猜忌,此时清淤,事倍功半。
    问题提出来了,朱茂谦虚地垂着眼,道:“贪官要抓,不能纵容,清淤关乎民生,近期不做,等夏季来临,万一雨水极多,漫上大坝,形成水患,损失亦是惨重。两者都耽搁不得,儿臣左思右想,都想不出一个周全之法。”
    皇上没有点评,只示意朱桓开口。
    朱桓答得很是中规中矩。
    待他说完,御书房里突然就是一静。
    若以年龄论,接下去该是霍以骁,但从身份看,得是朱钰。
    以前,也有这么些人一块被叫到御书房的时候,但几乎都是皇上说事,他们各个老老实实听着,很少有一个接一个问下来的时候。
    便是有,朱钰也就“越”过霍以骁“抢答”了。
    霍以骁只是“在场”,而不开口,皇上也不特特再多问他一句。
    如此一来,表面维持住,最多是出去之后朱晟、朱钰阴阳怪气两句。
    可今儿,朱钰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抢”。
    他就恭恭敬敬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霍以骁站得靠后些,他睨了眼朱钰的背影。
    朱钰这人,做事很是随性,与急脾气的朱晟并不相同。
    而朱钰时常把对霍以骁的不喜摆在明面上,现在这么一副“让道”的样子……
    霍以骁又看了眼朱桓,大致明白朱钰的意思了。
    近些时日,霍以骁和朱桓的关系趋于缓和。
    朱桓冒雨来漱玉宫,霍以骁也被朱桓叫到了庆云宫。
    朱钰和朱桓同住庆云宫,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些。
    沉默,是朱钰在等皇上开口。
    皇上若是先问了霍以骁,那等于是把他列入了皇子之中。
    诚然,在场的都心知肚明,可知道与承认,意义是不一样的。
    从细节入手,再到正式文书,这就是个步骤。
    如此一来,朱桓必定尴尬。
    霍以骁垂着眼皮子,他清楚皇上不会问他。
    倒不是什么身份不身份、承认不承认的,而是他之前就说过,他就在习渊殿里学了那么些东西,衙门里具体做事,他不懂、也不知道。
    答一遍是这个答案,答两遍也是一样。
    这么轻描淡写把问题甩回去的答案,皇上吃饱了才想听第二次。
    果不其然,皇上喝了口茶,锐利的目光落在朱钰的身上,道:“你是没有想好要说什么?”
    朱钰抿了下唇,又很快松开,张嘴开始说自己的想法。
    可是,他的心思全都不在话题上面。
    御前应答,他要么看君,要么看地,断不可能左右张望,因而朱钰没有办法看朱桓的反应,更别说身后的霍以骁的神色了。
    朱钰甚至说不出来,皇上这么直接问他,他到底是高兴还是失望,以至于说到后半段,他也不确定说的内容有没有问题。
    好在,皇上只是听,没有要展开与他细细讨论的意思。
    “听起来还是在习渊殿学了些东西,”皇上靠着椅背,道,“但是,对现在的你们而言,都是纸上谈兵,真正处理政务,你们没有经验。这样,明天起,从六部观政开始,自己挑一处,三月一轮,朕给你们一年半的工夫,先把六部衙门怎么做事的给弄明白。”
    话音落下,朱茂三人或是吃惊,或是兴奋,应下了。
    朱茂去刑部,朱钰挑了吏部,朱桓选了户部。
    事情定下了,吴公公送几人出去。
    日头已经偏西了,晚霞映了半边。
    廊下,朱茂顿住脚步,道:“明天开始,就得各忙各的了,今晚上我做东,喝两杯?”
    朱钰走神,被朱茂拍了拍肩膀,才回过神来,道:“正好,还没听霍以骁说说想法呢。”
    霍以骁道:“就如皇上刚才说的一样,我的想法也是纸上谈兵,空泛、不够扎实,四殿下还是别听了。”
    朱钰的脸色一沉。
    明面上,霍以骁的话是自贬,实际上,是把他们几人都贬在里头了。
    毕竟,纸上谈兵是皇上盖章了的,所有人都一样。
    朱茂轻咳了声,想要打圆场,却是没有想到,朱桓听了却笑了笑。
    这种反应,搁在朱桓身上,也属于反常了。
    “你们喝,我就不去了,”朱桓道,“我答应了母妃陪她用晚膳。”
    朱桓说完,转身便走。
    霍以骁不紧不慢跟上去。
    而后,一个往后宫,一个出宫门。
    霍以骁回到西花胡同,进了宅子,他就听见了猫叫。
    也不知道温宴说了什么,把黑檀儿气得不行。
    霍以骁听不懂,但不得不说,这哇哇大叫,挺动听的。
    第260章 小狐狸说话就不实诚
    花厅里,温宴坐在椅子上。
    黑檀儿被她翻身按在腿上,肚子朝天。
    它想翻身,可胳肢窝被温宴箍着,让它使不出劲儿来。
    霍以骁迈进来,见这一人一猫,便问:“你今儿逗猫逗得挺特别的。”
    温宴笑了起来,手上劲头不由得一松,被黑檀儿逮着机会,一个鲤鱼打挺,溜出去老远。
    “它干了件蠢事,”温宴冲黑檀儿扮个了鬼脸,这才向霍以骁解释,“它从狄察的书房取走了自罪书,却留下了其他证据。”
    霍以骁挑了挑眉。
    他知道狄察死了,但其中细节,还未及了解。
    温宴与他说了所有经过,道:“我出来时,正好遇上二叔父,他说,还好今日去调查的是他,他把黑檀儿的脚印全擦了。我刚就在问它,为什么会留下脚下,它根本不需要跳到横梁上去。”
    霍以骁问:“黑檀儿怎么说?”
    “它不肯说,”温宴道,“它嫌弃我管太多。”
    霍以骁忍俊不禁。
    黑檀儿极其不满意温宴说它坏话,骂骂咧咧地往外走,到池边去看鲤鱼。
    在临安时,它满侯府溜达,时不时的,会趴在厨房顶上睡觉。
    不是因为那儿阳光好,也不是因为饭菜香,而是,乌嬷嬷有个孙儿,正磕磕绊绊念书,摇头晃脑地,很催猫入眠。
    那些文绉绉的东西,黑檀儿没兴趣理解,只一回,恰好那孩子念到了《项羽本纪》,一句“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鱼肉”两字把瞌睡虫赶跑了。
    黑檀儿后来问了温宴,才知道这“鱼肉”跟它没有什么关系,就抛去了脑后。
    昨儿半夜,看狄察悬在梁上,黑檀儿突然就想起那句话来,于是它跳上去凑近了看。
    嘴巴张着,身体垂下,眼睛无光。
    肥硕的鲤鱼浮在水中,嘴巴一张一合,眼睛突着,却没有神。
    和悬在横梁上自尽的人,有一种微妙的相像。
    难怪,项羽会自喻“鱼肉”。
    这些想法,黑檀儿才懒得说呢,何况,它看狄察,以至于疏忽地留下爪子印,这让它十分之懊恼。
    懊恼到,想赶紧把这一段失误给忘了。
    偏温宴不放,刚刚非要问。
    真讨厌!
    全然不知道自己被讨厌了的温宴正交代岁娘摆桌。
    虽然,她就是知道了,也只会哈哈大笑。
    以她丰富的经验来看,黑檀儿比霍以骁还好哄,一碗浓稠的鱼汤就能让黑檀儿雀跃。
    一碗不够,那就两碗。
    待喝撑了,黑檀儿会露着肚子躺倒,这时候若揉它肚皮逗它,它会呜噜呜噜哼哼,很是有趣。
    岁娘摆了桌。
    霍以骁抿了一口酒,与温宴说六部观政。
    温宴颇为讶异:“比想象中的早。”
    今生与前世不同,有皇上问霍以骁关于李三揭调职的看法在先,温宴就猜过,许是再一两年,皇上就会让皇子们六部观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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