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以骁抿了一口,道:“昨日陈大人问我了,我后来一直在想,您到底想要我怎么回答他。说我生母的身份惊世骇俗、见不得光,我又不想胡乱再认个娘,所以不肯,他要再追着问’有多惊世骇俗‘,我要不要告诉他?”
    “怪朕,就不该挑今儿让你过来说,凑不了热闹,一身的刺!”皇上叹了一声,又道,“还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干脆一块说说?”
    霍以骁抬起眼皮子,没有去看愁容满面的吴公公,只与皇上道:“我前回就说了,您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您想收拾沈家,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就是不想被世人说一句’忘恩负义‘。
    您想给平西侯府平反,又觉得三年不到就翻案,伤了您的颜面。
    您想认儿子,又不想认儿子的娘,就怕世人说道您那些事儿……”
    皇上的脸色越发难看。
    霍以骁继续往下说:“自古君王,谁没有被后世骂几句?
    秦皇汉武,一样要被骂。
    您忘恩负义也好,轻信谗言杀了忠臣也罢,是难听了些。
    可反正已经那么难听了,和先帝嫔妃生了个儿子这种事儿,反倒是小巫见大巫,不难听了吧?
    您其实也知道,哪怕我的生事见了光,您也就是挨几句骂,真不会伤筋动骨,您就是舍不下这份脸。”
    皇上:“……”
    吴公公:“……”
    霍以骁长篇大论说完,仿若是有些口渴,端起茶盏一口饮了。
    他也不去劳动无语凝噎的吴公公,自己伸手拿了茶壶,又给续了一盏。
    皇上靠坐在龙椅上,看着霍以骁这一番动作,饶是一遍遍跟自己说“冷静”,脑袋里都嗡嗡作响。
    他知道,霍以骁就是想气他,把他气得赶人了,他就能顺势跑回大丰街去凑热闹了。
    他要真和前几次一样挥手赶他,反倒是顺了他的意!
    可要不赶,把人留在眼前,又实在闹心得狠。
    皇上干脆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往外走。
    他回寝宫去!
    不遂了以骁的意,他也不用看着生气!
    “不是喜欢吃茶吗?”皇上转头交代吴公公道,“你伺候他把这壶茶都喝了,再让他试试新送来的那几样,不把这些茶喝明白了,不许他走!”
    吴公公硬着头皮应下。
    待皇上一走,他看向霍以骁,叹道:“四公子您真是!”
    霍以骁把茶盏挪开,提起茶壶,直接就往口里倒。
    与此同时,京城里最最热闹的是清泉胡同。
    春闱结束后,留下来参加殿试的考生少了很多,顺天府重新安顿后,其中一部分住在了这里。
    而今年的状元郎,就出在了清泉胡同。
    蜀地来的考生江绪,得了一甲头名,成了皇上钦点的状元。
    他家境很一般,鞭炮和喜钱都是住一块的考生们凑的。
    江绪给来贺喜的同科、邻居百姓都道了谢,回屋子里擦了把脸,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便去了顺天府。
    这几个月,他来府里领煤炭、蜡烛、纸墨,衙役都认得他,又是打趣又是贺喜,把好不容易稳住的江绪又说得满面通红。
    他是来寻温子甫的。
    温子甫听说了,便从后衙过来。
    “学生感激大人这些日子的照顾。”江绪行了一礼。
    温子甫忙不迭摆手:“照朝廷规矩办事,都是份内的。”
    江绪又是一礼。
    给考生的待遇是朝廷定的,但顺天府的众位大人们十分负责,每一件都落实得很是到位。
    再清贫的考生来领物资,这里都一视同仁,没有低看、亦不会取笑。
    江绪每次和相熟的考生过来,除了分发的主簿、小吏,温子甫都坐在那间屋子里,和气地与他们说话,关心他们状况。
    这是官员对百姓的关切,便是份内之事,亦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意。
    不是每一个官员都能如此的。
    也正是因此,江绪很是敬重温子甫。
    能在官场上养成如此性情,足见定安侯府家风,一如当日听温辞认真答他的问题,他就知道,这人绝对没有舞弊一样。
    “学生过来,除了感激大人的照顾,还想与大人说,平反很难,但学生相信,大人一定可以做到。”
    第583章 有缘分
    温子甫见江绪又行礼,侧开一步让了礼,伸手去扶他。
    要温子甫自己说,他做的这些真的就是份内的事儿,顺天府上上下下,大家各司其职,他在考生相关的政务上委实居不了功,也不能再三受考生们的礼。
    他让了,但他在扶江绪的时候,手顿住了。
    因为江绪说的话。
    温子甫突然明白过来,江绪这次来,感谢他这些时日的照顾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给他鼓劲。
    呼吸紧了紧,温子甫就这么哽咽着了。
    这些时日,他们温家翻案,着实受了同僚们不少关照。
    就不说几位老大人了,便是顺天府里,好几位吏官私下也与他说过些支持的话。
    不管对方是真支持、还是场面话,温子甫记这份情。
    而江绪,是除了霍以暄、戴天帧那样关系亲近的之外,第一个与他说这些的考生。
    之前,江绪几次来顺天府,都没有提过,但温子甫看得出,这个孩子端正、耿直。
    最初时候,温子甫对江绪的印象就是敞亮。
    那是在宝安苑,温辞站在台上,为自证实力与清白,答众考生疑问。
    江绪拱手提问,请教蜀地水利。
    特别宽泛的一个问题,但他是真心请教,而非刻意为难。
    温辞答得很好,好到站在高台上的温子甫都激动不已、内心里全是为儿子自豪。
    而江绪,亦是行了一礼,真心实意地赞许、认同温辞的答案。
    那一礼,温子甫记得,行得特别周全。
    江绪的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很深、很沉,一如现在,他在顺天府里行的礼。
    这个后生,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很敞亮。
    在得中状元后,没有去庆祝,先跑来了顺天府,就为了与他说这么几句话,这让温子甫的心越发暖洋洋的。
    温子甫深吸了一口气,扶着江绪的胳膊,把人扶起来。
    直视着他的眼睛,温子甫沉声道:“状元郎学生生涯的终点,同时,入了官场,是个很好的起点。
    你说平反难,但当好一个官,并不比平反容易。
    我相信我能得到一个清白结果,我也相信,你能坚持着去做一个好官。”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绪的眼睛倏地发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沉沉、又沉沉地,坚定地对温子甫颔首。
    见他如此,温子甫心里的那股子壮烈情绪反倒是散了,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拍了拍江绪的肩膀,他道:“少年得志,意气奋发,你现在该肆意些。”
    江绪忍俊不禁。
    待送走了状元郎,温子甫回了书房,继续整理政务。
    有很多人在支持他,不管是当面说了、还是没有说的,为了平西侯府的案子,几位老大人也在使劲儿,那他们定安侯府就得把事情做下去、做好。
    让说客们好开口,让皇上少些担忧……
    毕之安刚从一案子的事发宅子回来,还不时和几位官员聊着案情猜想。
    进了书房,见到温子甫,不由乐了:“我听说,刚才状元郎来找你?”
    “是,”温子甫也笑,“说是感激衙门这些日子的照顾,再顺便给我鼓鼓劲儿。”
    毕之安一愣,待反应过来,哈哈大笑:“有意思。”
    胡同知也乐,摸着胡子道:“这么年轻的状元郎,好些年没遇上过了。
    我记得他和你们还有些故事?先前宝安苑里考令郎的就是他吧?
    有缘分呐!
    要我说啊,这孩子不错。
    温大人,不如招为东床?”
    温子甫忙不迭摆手讨饶:“两位大人就别打趣我了,外头看侯府风光,里头,我们自己人,都知道,再过些年,就是一普通官家,招状元郎做东床,耽搁人前程,不合适。”
    毕之安朗声大笑。
    胡同知乐道:“谦虚了不是?”
    三人说了一通趣话,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下衙后,温子甫回了燕子胡同。
    前头厢房没有点灯,温子甫回了屋子里,问曹氏道:“辞哥儿不在?”
    曹氏答道:“傍晚时候,辞哥儿和帧哥儿就去宴姐儿那里了,四公子做东,请他们吃酒,霍家几个公子也一块,说是兴许吃多了就歇在那处了。”
    原本,燕子胡同也可以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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