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身体慢慢往一边倒,却又比一般人多了点平衡力,不至于忽然倾侧着一惊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萨斜塔。

    罗韧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有护士进监护室查看情况,俄顷又关门出来。

    一切正常。

    再等一会,炎红砂终于歪到他肩上,触到的刹那,醒的彻头彻尾,噌一下抬头,全身紧绷。

    罗韧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红砂涨的满脸通红,急急跟他解释:“我真一夜没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闭了一下眼……”

    罗韧觉得是自己考虑欠佳:红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轮班,也该让她值白天的。

    他打断她:“没什么异常吧?”

    炎红砂让他问的一懵,下意识摇头,蓦地又想起什么:“马超昨晚上,半夜的时候,醒过一次。”

    车祸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来,是个不错的兆头,罗韧心中一动:“说什么了吗?”

    这个炎红砂委实答不出,她是守在门外的,实在没理由进重症监护室,只知道马超短暂的醒过,看值的护士甚至还兴奋地叫来了值班医生。

    罗韧沉吟了一下,请炎红砂帮忙,去医院的商店买纸和笔来。

    ***

    罗韧写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红砂说,不要经邮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到办案人员的桌子上才好。

    炎红砂约略猜到,拈着信问他:“你在信里跟警察说,事情的真相,还要从马超这里入手是吗?”

    罗韧点头,很难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怀疑马超,一点点的去引导暗示又太过麻烦,索性粗暴一点,白纸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红砂离开之后,这个白日倏倏而过,罗韧很期待马超能在这个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没有,恢复是一个无法预期只能等待的过程。

    为了打发时间,他把一万三之前传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头数过监控拍下的路人数量。

    七十八个。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人怀揣凶简?

    晚八点,原以为是曹严华前来接班,没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红砂。

    罗韧眉头拧成了疙瘩,炎红砂手一摊,嘀咕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么重。

    据她说,曹严华这一天,对她软磨硬施,只求换个班,换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腾马雕台,近距离感受南田县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红砂驳了他,说,你不能白天去吗,白天去看的还清楚点。

    曹严华振振有词:人家网上都说了,晚上去才有气氛!别忘了,我小师父也是晚上去的,还有风,那阵吹过来的风!

    倒也是,腾马雕台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发生了太多裹足的事,迟迟未能成行。

    最终成交,半宿。

    罗韧哭笑不得,曹严华不是个胆儿肥的,必然会拖了人跟他一起:“一万三肯跟他去?”

    炎红砂懒懒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离开的时候,他师父长师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

    用不着回去看,医院门口,罗韧给曹严华打了个电话,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头吞吞吐吐的,过了会往别人身后缩:“你等着啊,我让妹妹小师父跟你说。”

    木代接了电话,说:“这一个白天,我们都没什么进展,我自己也觉得,腾马雕台可能会给一些线索。而且,晚上不用带帽子口罩,方便放风。”

    “一万三也跟你们一起?”

    “他骑墙,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罗韧失笑,一万三真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他说:“让曹胖胖开车,顺道来医院接上我。”

    ***

    黑夜中,一辆悍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边停下,往右首边去看,远远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轮廓,一匹前蹄上跃欲腾的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脑袋。

    一万三怒气冲冲说曹严华:“不会开车就别开,晃的我头晕!”

    曹严华据理力争:“这车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罗韧就在这样的互相埋汰声中下了车。

    要去到圆台边,就必须下到田埂,横穿这片密密的稻禾地。

    罗韧回头招呼一万三他们:“四个人一起,两前两后,留心点,别大意。”

    让他这么一说,一万三和曹严华多少有点忐忑,木代自动和罗韧错开位置,一个殿前一个殿后。

    曹严华攥着手电,走在软软的田间地上,偶尔脚下咔嚓一声响,似乎是干硬的秸秆,又会骨碌一声,踢到那些先头过来找刺激的人丢下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

    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边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着要来,来了又怕成这样。”

    曹严华不服气:“小师父,你不怕吗?”

    木代说:“一来二去的,能让我怕的,也不多了。”

    听到她这么说,走在前头的罗韧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来,木代经历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吓哭过,那是他的杰作;落过水,从老蚌的壳缝间争抢炎红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团,险些被车撞,“被”得绝症,“被”成为杀人犯……

    老祖宗说,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经历过一次,回头看,觉得不过尔尔。

    木代说的没错,能让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腾马雕台那里,真的打横窜出一只红色高跟鞋的女鬼来。

    正思忖间,后头的曹严华没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罗韧急回头,曹严华指着左手边,字不成句:“头!头!”

    罗韧拧亮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间游动,一阵风吹来,成片的稻禾起伏着弯腰。

    他问曹严华:“什么头?”

    曹严华冷汗涔涔。

    那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木代走,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也分辨的清远近和形状。

    无意间一转头,万事万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给他的瞳孔以冲击——一阵风吹来,那片纤细着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时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间的一条人影,确切的说,只露了个头。

    事后再想,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稻禾间藏着的一个人罢了。但是架不住当时的环境、心情,还有那一瞬间肾上激素的骤然催生。

    罗韧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手电的光上下逡巡,周围安静的很,低处的稻禾拂过小腿,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代有点紧张,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往她身前站。

    在这种空旷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听音辨形很难,大自然的杂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隐藏起来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后,罗韧忽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拎了什么,然后转身回来。

    曹严华手中的手电怯怯往罗韧手上照过去,光打上的刹那,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连木代都心里激了一下。

    那是一双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

    曹严华有点哆嗦。

    不是说耳朵贴在腾马雕台上,听到心跳的时候,脑后刮来一阵风,然后一低头,会发现身后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吗?怎么这个时候就突兀出现了,还是在稻禾地里?

    他说话声音打颤:“一双鞋子,就这样突然出现?”

    罗韧说:“不是一双鞋子突然出现,是有一个人,穿着这双鞋子,然后人逃了,鞋子留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先前有人穿?”

    罗韧面无表情看曹严华:“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严华面前一扬:“你闻闻?感受一下有没有温度?”

    曹严华忙不迭的后退,木代暗暗好笑,觉得罗韧怪吃瘪的。

    罗韧把鞋子翻转:“这是高跟鞋,鞋底虽然磨了,还是有跟,这片都是土,穿这鞋跑,一定会留下印记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无线索,至少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女人。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一万三,你把那个监控视频调出来看一下。”

    一万三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把视频点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里,视频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色的森然。

    这视频,罗韧这一天看了无数次了。

    他指那个离群独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么鞋子吗?”

    一万三把视频暂停,切了图片放大。

    噪点太多,不清晰,颜色也失真。

    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不大清楚,但从形状上看……还挺像。”

    说完了,有点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声音都压低了很多:“她还在吗?”

    罗韧说:“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话,一定有很好的伪装。”

    他想到什么,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车子过去,曹严华手中的手电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开车门,从后座底下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折返。

    曹严华想问他拿了什么,见他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再往腾马雕台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地上的那双鞋又拎起来。

    心里恨恨的:干嘛还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就让她光着脚好了。

    ***

    临近腾马雕台。

    稻禾地从周边绕过,在这里留下圆形的空地。

    手电光照过去,水泥浇铸的奔马,少了半拉脑袋而已,圆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涂改液涂的字,也有贴上去又被风雨剥蚀的花纸。

    照通透了,就觉得普普通通,没有在黑暗中看的那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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