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杜楚楚兴奋勃勃地跑来找她,将几名丫鬟支开一旁,拉着她的手站在檐下问:“小偶,怎么样呀,你、你把糕点拿给你表哥尝了没有?”

    她这几日光惦记着这事,觉都睡不安稳,两个眼圈透着淡淡乌青颜色,来之前没少敷香粉,不过此刻她可把一切都抛之脑后了,把她当成救世主一样满是希冀地望着。

    叶香偶点点头:“嗯,拿去了。”

    杜楚楚咽口吐沫,紧张得掌心沁出了汗:“那你表哥如何反应?”

    叶香偶笑了笑:“他说很好吃,还一连吃下好几块,他这人平时可是轻易不夸人的,所以证明你的手艺相当了得。”

    当然,这话里多少有些隐瞒,也没敢告诉她那些糕点,最后全被裴喻寒一胳膊挥至地上了。

    “真的啊!”杜楚楚高兴得两眼冒光,就差双手合什,念句谢天谢地了,很快又跟连环炮似的追问,“那他只说点心好吃了吗?还有没有问起其他的?有跟你主动提及我了吗?你帮我打探到他的想法没有呀?”

    她问题太多,叶香偶一时听不过来,半晌,慢慢吞吞地解释:“其实……那天正巧赶上我表哥生病,所以他吃完点心就去休息了。”

    “哦……”杜楚楚抿抿嘴,颇为失望垂下眼帘,然后关心地问,“那你表哥如今身子好些没有?”

    打那次后,叶香偶一直没见着裴喻寒,也不敢去,只是从大管家嘴里得知,裴喻寒的风寒已经康复了。

    她点了点头,杜楚楚叹口气:“唉,我想了,就如你所说,事情急不来,一切得徐徐图之。”说着执起她的手:“走吧,今天我在飞鸿楼定了位置,咱们去吃水席,那里的‘牡丹燕菜’在淮洲可是堪称一绝。”

    叶香偶自然听过飞鸿楼这个名字,是淮洲鼎鼎有名的大酒楼,且不说那里菜色精品,烹调独特,光是二十四道菜肴,凭她俩那点肚量也吃不了啊,况且……

    “不行不行。”叶香偶急忙摇首,一本正经地开口,“我之前不是跟你提过,我表哥对我看管严格,不准我轻易出门的。”

    “噢……”杜楚楚这才记起来,拧拧眉头,“说起来,你表哥这点真是奇怪,在淮洲哪户人家的女子不能出来玩啊,唯独你们裴府,管得跟皇宫大院似的,也就是你老实,换做我这般不自由,早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叶香偶笑她有趣,说她喜欢裴喻寒吧,这会儿又忍不住讲对方坏话。

    杜楚楚问:“那你到底想不想去呀?”

    叶香偶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啊。”

    杜楚楚做出决定:“好,那咱们找你表哥理论去!”

    一听她说要带自己去见裴喻寒,叶香偶可慌了神:“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

    “他不同意,那我把他说服同意不就得了,放心,包在我身上吧!”杜楚楚拍着胸脯保证。

    叶香偶犹豫半天,最后还是被她强迫着一路拉到书房。

    书房内,两名少女规规矩矩站好,从裴喻寒一映入眼帘,叶香偶就垂下脑袋,不敢注视,而先前还胸有成竹要找裴喻寒理论的杜楚楚,此刻竟完全失了底气,变得羞红满面,讲话也打磕巴,总之特别不争气,给叶香偶在一旁气的,早知道就不来了。

    杜楚楚红着脸,接近半盏热茶的功夫,总算讲述完,“就是这样了……我在飞鸿楼定下房间,想带着小偶一起去,希望裴公子能同意。”

    裴喻寒闻言,不吭声。

    杜楚楚赶紧用胳膊肘碰碰发愣的叶香偶,叶香偶回过神,略带紧张地开口:“我、我想跟着楚楚一起去……而且我保证,不会在外面闯祸,也不会四处乱跑,吃完了就马上回府……”

    她声音虽小,但大大的乌眸中却盛满期盼,好像小孩子渴求着大人手上的一支糖果。

    裴喻寒也在那时抬眸望了一眼,这是从她进屋开始,第一次拿正眼瞧她,叶香偶便想到上回他发脾气的场景,“噌”地落下眼皮。

    “未时前回来。”片刻后,他回答。

    那意思就是……同意了?

    叶香偶简直欣喜若狂,而杜楚楚也格外开心,两道目光殷殷切切地注视裴喻寒,晶莹若雪梨般的脸颊飘着一抹红晕:“谢……谢谢裴公子!”

    裴喻寒只是朝她点下头,再无表示。

    事后二人从书房出来,手拉着手,叶香偶脸上溢满笑容:“楚楚,这次多亏你了。”

    杜楚楚不以为意:“那有什么,好姐妹就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等下次,我再求你表哥出来玩,一来二去,没准他就不再管你了呢。”

    叶香偶讪讪一笑:“其实这次他肯放我出来,我就很满足了呢。不过,你真的要带我去吃水席啊?那么多,怎么可能吃的了?”

    杜楚楚笑道:“那有什么,吃不了,就让翠枝和木喜帮咱们吃呗,难得你出来,我一定要请你吃顿大餐。”

    二人乘上马车,到飞鸿楼饱餐了一顿,叶香偶是一贯的大快朵颐,杜楚楚眼瞅她吃得香,也把平日里的规矩教养统统丢至一旁,跟着她一起狼吞虎咽,末了,二人双双瘫在座位上,彻底吃了个肚溜圆,扭过头来,一个说对方嘴角还黏着米饭粒,一个说对方脸蛋还沾着甜酱汁,到底都滑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出了飞鸿楼,忽听街道上一阵喧哗,一乞儿伏在地上,正被两名家奴拳打脚踢,乞儿嘴里悲呼嚎啕:“求大官人饶命,大官人饶命。”

    乞儿也就七八岁年纪,时节冬寒,身上披件破衣,露腿赤脚,看着瘦骨嶙峋,抱头蜷缩地上,喊得格外凄惨。

    叶香偶瞧不过去,上前阻止:“你们为何平白无故打人?”

    家奴见状道:“这不长眼睛的狗崽子,横出来吓人,险些惊了我们官人的马匹,若害官人失足坠下,他可赔得起?”

    原来乞儿腹中饥饿,见街道中央落了块剩馒头,冲过去就拾捡,恰好那主人家骑马经过,他乍然冒出来,把那健马惊了一跳,连番踏蹄后腿,被家奴左右勒住缰绳,才给稳住。

    叶香偶仰头望去,那主人骑在一匹雕花鞍饰的高头大马上,穿着锦绣丝袍,足蹬鹿皮棕靴,端的傲慢神气,对方见着她,目光不禁一凛:“是你?”

    叶香偶皱眉,还真是狭路相逢,原来此人正是张员外四子——张长坤。

    ☆、第27章 [善恶]

    张长坤心胸狭窄,向来记仇不记德,上回吃了她口头上的亏,还私下差人到德戏班寻人,要给她点教训瞧瞧,孰料压根没这个人,事后一打听,方知原是裴喻寒的表亲。

    张员外对裴喻寒都要礼让三分,偏偏张长坤是个飞扬跋扈的混不吝,今日撞见叶香偶,先前那口恶气又是涌上心头:“我当是谁敢来多管闲事,居然又是你这个丫头片子。”

    叶香偶也不惧他,见那乞儿倒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且衣衫单薄冻得委实可怜,二话不说,解开自身斗篷,为对方罩上。

    张长坤见状,冷嗤一声:“怎么,小爷今儿个教训个人,你也要插手?”

    叶香偶直起腰板道:“且不论他是否张公子的家奴,即便家奴,也不该动辄辱打,这乞儿本就饱受苦楚,饿得饥肠辘辘,地上一块馒头都视如珍肴,张公子不施舍怜悯,反对其拳脚-交加,我听闻张员外是积善好德之人,逢五逢十便搭建粥棚救济贫民,而张公子今日做法,却与张员外大相径庭。”

    周围群众闻言,不由得议论纷纷,朝着张长坤指指点点,张长坤一时面上无光,又听她把老爷子搬出来,气得脸色更是一阵青一阵白:“你懂什么,就是这厮平白冒出来,害得我险些跌下马背,若非小爷运气好,岂不教这厮害得折断一条腿?”说罢夹下马腹,行到他们跟前,抽出一条三尺来长的马鞭,凶神恶煞地道,“今日我非得好好教训这狗崽子,否则由得他日后再害别人?”

    叶香偶听他强词夺理,简直怒火中烧:“你到底要不要脸?无怜悯之心便罢了,为何还专做这种恃强凌弱之事?”

    张长坤笑得格外张扬,继而恶狠狠地瞪视她:“小爷我今天就是要动手,你能耐我何?而且我不仅要抽他,连你也要抽!”

    叶香偶厉声:“你敢!”

    张长坤冷笑:“你瞧我敢不敢!”手中一鞭子便劈下来。

    叶香偶反应疾快,马上抱住脑袋,背身相对,那皮鞭“啪”地猛抽在背上,顿如烈火烹油一般,火辣辣地叫人倒抽口冷气。

    张长坤瞧她不动不嚷,倒颇有几分骨气,愈发恨上心头:“好啊,你若有种,就替那厮都生生受了!”又毫不留情地一连挥去两鞭!

    “小偶——”杜楚楚大惊失色,再看不下去,冲上前伸臂阻拦,朝张长坤喝斥,“你这人恁般嚣张跋扈,还不快些住手,否则我派人告诉爹爹,定要给你颜色瞧!”

    有家奴识得她的身份,忙凑到张长坤身边嘀咕几句,张长坤细一思量,今日已打了裴家的人,若把杜家也得罪,倒真有些吃不消了,况且他抽了对方三鞭,也算出掉心头那口恶气,遂收回皮鞭,丢下一个字:“走。”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杜楚楚怒瞪一眼张长坤的背影,随即赶至叶香偶身边,见她紧紧咬着牙根,已是痛得额头渗出一排冷汗,担忧地问:“小偶,小偶,你觉得怎么样?”

    纵使性子再倔再要强,可到底是柔弱的女儿身,张长坤那三鞭又是铆足了劲打,便如雨打花殇,皮骨似裂,打时是热辣般的痛,待过后,便觉头昏眼花,摇摇欲坠。

    杜楚楚连忙扶稳她,一时满腔义愤,啐声骂道:“他到底何人?与你有何过节?如此横行霸道,恣意妄为,对一个弱女子也能下此狠手,简直不是人!”

    叶香偶咬着发白的嘴唇,有点艰难地张口:“他是张员外四子,名作张长轩,上回在张府我与他有所争执,大概叫他怀恨在心,今日故借此报复。”

    杜楚楚忿忿不平:“走,咱们赶紧回裴府,将一切告知裴公子,让你替你做主!”

    叶香偶一惊,连忙拉住她的胳膊:“不、不行……”她着急地犹豫下,“我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结果又闹出事端,表哥他若知道,只怕今后更难放我出府了。”

    杜楚楚气急败坏,原地跺了跺脚:“你这都受伤了,还想着什么出不出府的啊!”

    叶香偶被她说得低下头,手却一直紧紧抓着她不放:“我真的没事……”

    冬日时节,那朔风吹在脸上已如尖爪似的割人,偏偏她额角汗水晶莹,可见是疼的要命,由于被她抓着袖子,彼此僵持不动,杜楚楚实在没辙了,只好开口:“好了好了,咱们先回去。”

    吩咐家仆给那乞儿留下银钱看病,便扶着叶香偶乘上马车赶回裴府。

    比及镜清居,叶香偶轻解衣裳,趴在床上,但见雪白背肌上,生生印着三条鲜红狰狞的鞭痕,隐隐渗出血迹。

    杜楚楚惊呼:“天,必须得请大夫来瞧瞧!”

    翠枝也是这般意思,刚要调头走,却被叶香偶叫住:“不用。”

    杜楚楚直想往她脸上呼一巴掌:“小偶,你别坚持了行不行?这要是发炎落下疤痕可怎么办?”

    叶香偶强忍伤痛,咧嘴一笑:“真的没事,我这里有药膏,上回被树枝刮到,抹上后很快就痊愈了,特别管用。”

    见她愁眉瞪目,叶香偶又换上恳求的语调:“好楚楚,当我求你好吗,我先忍两天看看,若实在不行,就去请大夫来。”

    经她再三恳求,软磨硬泡,杜楚楚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好吧,不过你要仔细养伤,记得按时上药,等过些天我得空了,再来探望你。”

    被她千叮咛万嘱咐,叶香偶一直笑着点头说“是”,杜楚楚临走前,又朝翠枝交待一番,才离开镜清居。

    不过走在半道上,杜楚楚却止住步伐,背后跟随的丫鬟木喜问:“大小姐,怎么了?”

    杜楚楚想到落在小偶身上的鞭痕,光是让人瞧着,心里就直打怵,这得多痛啊,换做自己,只怕早就哭了出来,而她又岂会看不出小偶在跟她强颜欢笑?

    她觉得无论如何,这件事也应该让裴喻寒知道,他毕竟是小偶的表哥,是唯一能替小偶做主的人,哪怕今后她被小偶责怪,也不能袖手旁观,遂打定主意后,拔腿就朝梅林方向跑去。

    当时裴喻寒正在书房与客人晤谈,话到半截,蓦听门外传来家仆的声音:“杜姑娘!杜姑娘!”

    杜楚楚不顾家仆阻拦,径自闯了进来,裴喻寒表情微愕:“杜姑娘?”

    “裴公子,我有话要说。”杜楚楚脸泛潮红,跑得气喘吁吁,缓和一阵儿后,急忙开口,“小偶她受伤了!”

    ☆、第28章 [心境]

    她一鼓作气,把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是这样的,今日我与小偶从飞鸿楼出来,见一乞儿被人在街边毒打,模样委实凄惨,小偶不忍卒睹,便好心过去阻拦,孰料那家主人名叫张长坤,先前与小偶早有过节,瞧小偶维护乞儿,竟借机发作,挥鞭打在小偶身上,裴公子,你想小偶毕竟是女儿身,哪堪这般粗暴蛮打,隔着衣衫鞭伤还分外明显,没昏过去已是在强撑硬挺了。”

    她说完,发觉裴喻寒跟失了神似的,坐在原处不动,那视线虽说落在她身上,却又不像在看她,而是恍恍惚惚,仿佛魂已飘到未知之境。

    “裴公子?裴公子?”半晌等不到回应,杜楚楚忍不住呼唤两声。

    裴喻寒微微一震,这才省过神,朝旁座客人道:“王老板,舍表妹今日有伤在身,请恕在下失陪,改日王老板亲临敝府,必定酒饭款待。”

    王老板是位文玩古董收藏家,闻言,忙起身还了一礼:“好说好说,令表亲伤势要紧,岂容耽搁。”目光依依不舍瞟了一眼他合上的紫檀锦匣,里面装的是一块顶级田黄原石,要知这田黄稀少极珍,光是五分之一钱的分量,就能卖出千金价钱,而这五分之一钱分量又是多少呢,也不过一粒蚕豆大小,如此说完全不夸张,要知皇帝皆视田黄为“独尊”至宝,雕刻成章做为随身之物,而裴喻寒拥有的这块田黄足有鸽子蛋大小。若非具有极大家财与眼力,寻常人等是绝难入手的。

    王老板今日也不过是慕名而来,特地瞻仰一二。

    杜楚楚见裴喻寒跟对方告辞后,举步便朝外走,也忙不迭从后跟上,但裴喻寒就仿佛练过轻功似的,明明身姿风清雅逸,看不出任何急迫感,偏偏步履却是极快,害得杜楚楚连追带赶,完全跟不上他,行了一段距离,她已是满面通红,停下身,冲那背影大喊一声:“裴公子!”

    裴喻寒闻声止步,微转身形,见她原地累得呼呼喘气,才察觉她在一路跟随:“杜姑娘。”

    杜楚楚刚要说什么,却听他启唇出声:“今日实在劳烦杜姑娘,我这就吩咐家仆送杜姑娘回府。”

    这大概就是送客的意思了,杜楚楚被噎得一怔,紧接着笑了笑:“不劳烦不劳烦,我跟小偶是朋友嘛。”

    裴喻寒颔首,正欲继续前行,杜楚楚却欲言又止:“那个……”

    他再次转身,阳光洒在一袭胜雪白袍上,仿佛要絪缊成了云意,衬得整个人半是飘渺,半是透明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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