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将正午,树荫遮日,仍有点点余光漏泄于廊前。易姜虽然一直以男装示人,但此刻立于廊下,长发松散,宽袍翩翩,整个人比衣冠齐整的时看起来要柔和许多。

    赵重骄上下打量她半天,扯了一下嘴角笑了:“原来你真是个姑娘啊。”

    “……”易姜心里提防了半天,没想到他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抿了抿唇道:“我也从没说过我是男子。”

    赵重骄的视线在她胸前盘桓两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

    易姜有点脑血上涌,几个意思?老娘这是还没发育完全好吗!想当初……

    “罢了,”赵重骄起身,朝那两个已经在地上滚作一团的家伙摆了摆手:“二位先生住手吧。”

    聃亏抱着胳膊憋着笑在边上看了半天热闹,听他发话才上前帮忙分开二人。

    裴渊额头上汗都出来了,红着脸向赵重骄见礼:“渊与桓泽先生诵读诗书乃是研讨绝学,却被申息说成这般!渊一时气愤,忍无可忍,还望主公见谅。”

    赵重骄温和地笑笑:“我已明了,先生宽心。”

    “主公岂能轻易相信他们!”申息捂着半边肿高的脸颊爬起来,灰头土脸。

    裴渊眼睛又瞪了起来,赵重骄赶忙竖手制止,对申息道:“桓泽先生若真如你所言有拉拢人的手段,那也是她的本事。得此能人,我当庆幸才是啊。”

    申息无语凝噎。

    “行啦,都散了吧,我可待不下去了,得赶紧换了这身衣裳去。”赵重骄抬袖遮了遮太阳,抬脚就走。

    申息转头扫了一圈那三人,哪里还敢再待下去,捂着脸跑了。

    易姜注意到裴渊的手背上留了几道血印子,憋着笑道:“快涂点儿药吧。”

    裴渊气鼓鼓的脸顿时泄了气,看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先生对渊这般上心,渊受宠若惊。”

    聃亏眼皮狠跳几下,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走吧,我去给你擦药。”

    裴渊差点摔个狗啃泥,竟也没怪他,抬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易姜,看得聃亏肝火旺盛,拽起他就走。

    易姜转身返回屋内,看着案头散开的竹简,叹了口气。

    为了一封信她也是蛮拼的,先是请裴渊誊抄一份竹简给她,再请他为自己诵读原文,过程当中她就对着复印本根据他念的读音来逐个记忆。

    这是个笨方法,但挺有用。毕竟都是汉字,有不少长得还挺像的,这阵子下来她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了。就是写起来还是太困难了点,为了尽快上手,她只能晚上一个人偷偷的练习,免得被聃亏发现破绽。

    唉,当年要有这么刻苦,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她左右看看,趁现在没人,赶紧找出公西吾的信,试着重新阅读。

    字是认识了不少,可这晦涩难懂的文言句式也够让人头疼的。最后她只看明白了几个词汇,其中居然有“长安君”。

    一个把她丢进大牢的人还跟她保持书信往来本就不对头,居然还提到了她的金主,易姜忽然想到关键,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聃亏说,信件是他当晚去城中一个友人住处取来的。公西吾既然只能将信寄给别人转交,应该并不知道她已经出狱。但他偏偏又在信中提到了长安君,这说明他明明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

    她至今不知道公西吾身在何方、做些什么,他却对自己了如指掌。

    这人有点可怕啊……

    也不知道聃亏到底给裴渊上了什么精贵的药,一直到天黑才回来。易姜屋内没有点灯,他站在门边观望了一阵才走进去。

    “姑娘?”

    “我在。”

    案后一团人影动了动,聃亏赶紧找了油灯点亮,火光立时映照出他眉飞色舞的脸。

    他才不会说自己方才已经警告过裴渊了呢!

    “聃亏,”易姜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坐正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说,我若有心修好,公西吾有没有可能接受?”

    聃亏先是一愣,接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与公西先生就好比廉颇与蔺相如,你说呢?”

    易姜大大地松了口气:“你是说只要有个类似‘负荆请罪’的契机,我们就能重归于好?”

    聃亏莫名其妙:“负荆请罪?什么负荆请罪?”

    “廉颇负荆请罪啊!”

    聃亏摇头:“亏从未听说过什么负荆请罪,廉蔺二人关系恶劣,天下皆知,至今没有和好过。姑娘和公西先生虽然不至于像他们那般,但鬼谷派弟子彼此就是对头,这点是永远都改不了的。”

    “……啊?”易姜懵了,懵在了不是重点的重点上。

    ☆、修养五

    负荆请罪的故事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聃亏居然说从没听说过,这也太奇怪了。易姜太过惊讶,以至于都把公西吾的信都给抛诸脑后了。

    因为这事她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借机问了一下婢女,结果他们也是纷纷摇头。

    难道是还没到时候?易姜琢磨着,不如找个机会去问裴渊。

    午后有风,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沙沙作响。易姜走到门口就看见聃亏在练剑,她觉得新奇,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惜聃亏一看到她就停了动作。

    “姑娘怎么不歇息一会儿?”

    易姜从没午睡的习惯,摇了摇头说:“我正打算去见裴渊呢。”

    聃亏反手将剑负于身后,快步上前:“姑娘别去了!”

    易姜一愣:“为何?”

    “呃……我是说,我替你去叫他来就好,你不用亲自去。”

    易姜点点头:“那也好,麻烦你了。”

    聃亏二话不说,脚步匆匆地走了。

    易姜回到屋内坐等,一边在心里组织语言,力求待会儿要不露痕迹地问出自己需要的答案来。

    很快聃亏就回来了,站在门口朝易姜摇了摇头:“裴渊正忙,无暇来见姑娘,我看还是下次吧。”

    易姜心道难怪这货今天没过来,往常一拉开门就看到他了,比谁都积极。

    到了晚饭时间,她又想起这茬,准备再去找裴渊,但是刚出门又被聃亏抢了先。

    “姑娘坐着便好,我去请裴渊来。”

    易姜只好再坐等,结果聃亏回来依旧说:“裴渊太忙了,姑娘还是等下次吧。”

    易姜无奈,那货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到裴渊,易姜渐渐也淡忘了要问的问题,每天专心练习已经学会的字,毛笔字写的居然也没那么难看了。

    天气说变就变,是夜风起,大雨倾盆。

    易姜睡得不好,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阵震天响的捶门声惊醒,翻身坐起,就听聃亏在外面唤她:“姑娘,长安君急着见您。”

    这还是赵重骄第一次主动召见她,易姜拍拍脸颊赶走睡意,摆着一张高冷的脸进入戒备状态,这才拉开门跟聃亏出发。

    屋外伸手不见五指,聃亏站在门外,撑着把伞护着手里的灯笼,肩头被雨水淋湿了半边。

    易姜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院走,觉得这拖拖挂挂的衣摆真是累赘,简直一路走一路搏斗,等到了地方,鞋子到小腿都湿透了。

    厅中灯火通明,两排桌案,残羹冷炙,分明就是一幅刚刚散宴的情景。

    赵重骄倚靠在上方案后,散发不羁,身上披着件素白的衣裳,手里捏着根筷子心不在焉地转着。大概是被太后训了话收敛了,他这次没穿大红的,但仔细一看,那还是件女装。

    才多大的人就学会夜夜笙歌了,不愧是王公子弟。易姜止住腹诽,一本正经地见了礼。

    赵重骄抬眼看过来,未语先叹。

    易姜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模样,好奇道:“主公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赵重骄将筷子丢进案上壶中,铛的一声脆响:“秦国攻赵了,先生如何看?”

    易姜伪装的高冷有点绷不住,一上来就这么棘手的问题,太强人所难了吧。

    身着女装的赵重骄神色郁郁,双眼微垂,真是我见犹怜:“秦国不仅攻了赵国三座城池,还扣留了我叔父平原君,如今朝中都在商议对策,王兄只想着息事宁人,全无主见,我该为母后分忧才是。”

    易姜心想难怪呢,这么久平原君都没过问她一下,原来是被请去秦国喝茶了。

    赵重骄久不见她回答,心中不悦,蓦地抬眼,眼神如刀:“先生就没什么好对策吗?”

    易姜暗暗吞了吞口水,强自镇定道:“两国交战是大事,桓泽不敢轻易做出判断,主公见谅。”

    赵重骄神色缓和下来,哼了一声:“平原君好歹是先生故主,先生可不能见死不救。”

    “那是自然……”易姜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离开大厅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大雨如注,院中花草全都臣服地耷拉下头颅,细石铺就的道路上溅起一阵一阵的水花。

    易姜举着伞怏怏地跟着聃亏往回走,一路都没什么兴致。一直到了后院,耳中忽然听见裴渊的声音就在附近,她才抬起头来。

    前面开道的聃亏忽然回过头来,展臂拦住去路:“姑娘注意,我们从旁绕道吧。”

    他这模样简直就是一幅“前方高能预警,非战斗人员速速撤离”的架势,易姜莫名其妙:“忽然绕道做什么?我听见裴渊声音了,正好找他呢。”

    聃亏又拦了一下:“绕道更近一些。”

    正说着,裴渊已经到了跟前,见到易姜立即冲了过来,伞都给扔了:“先生啊,可算见到您了啊!”

    易姜将伞举高替他挡雨:“这话该我说才是,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呢?”

    “渊一点不忙,奈何……”他剜了一眼旁边的聃亏,忿忿道:“奈何聃亏先生阻挠,不让我见您!”

    易姜看了一眼聃亏:“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裴渊挺直胸膛,正视聃亏:“渊一直所愿不过是与桓泽先生畅谈天下大势罢了,聃亏先生何苦一直阻拦?”

    聃亏哼了一声:“畅谈随时都可以,何需天天黏着姑娘。”

    裴渊气地跺了跺脚:“那是探讨绝学、探讨绝学!”

    他脚下泥水飞溅,易姜赶忙阻止:“好了好了,想来是聃亏误会了,我知道你是想与我畅谈……这个好说……”她转身要走,忽然灵机一动,一把扯住裴渊衣袖:“说到畅谈,不如就现在吧。”

    “当真?”裴渊低头看看自己被她握住的袖口,一脸兴奋,难以自抑:“好好好!”

    聃亏在旁眼角抽搐,无人理会,心塞无比。

    易姜领着裴渊回到屋中,顾不上换衣服就请他入座。

    裴渊倒是讲究,亲手焚香,又添了佐料搁在案头煮茶,理了理衣袖跪坐在易姜对面,这才开口:“先生打算从何处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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