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易姜摔在地上时看他的那一眼,决绝生疏,之后再因他的追赶而小产,不知受了多少苦。

    以前智父曾对他说:“公子是生来要结束乱世苦痛的人。”可他未能结束这乱世的苦痛,反而给身边的人带来了苦痛。

    过往不懂人情冷暖,只知世事无常。这次是生平第一次感到后悔,他希望自己当初根本没有将她掳去齐国。她愿意嫁给滥侯便嫁吧,要去哪里都好,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好好的,无病无灾便好。

    他终于想到了放弃。今后她安稳地做着秦国相国,他在齐国能与她合作无间,那就够了。

    因这消息,公西吾沉寂了好几日没再过问魏无忌的消息,甚至好几日都没有说话。

    早先范雎势倒,手下门客尽散,其中许多人慕名而来依附信陵君,公西吾便趁机安插了一个心腹作为门客进了魏无忌府中。这个门客奉命盯着魏无忌的动静,恰逢魏无忌入秦未返,他在府中走动比较自由,偶然就撞见了活泼好动的小无忧。

    门客觉得这孩子眉眼与公西吾极其相似,不过只匆匆一瞥,孩子就被侍婢抱入后院去了,也不能说真正瞧清楚了,于是就只告知了聃亏,一面伺机再探。然而魏无忌在回国的路上便已加强防范,他终究未能得到机会。

    聃亏也不敢贸然告知公西吾,怕一提到孩子平白惹他难受。别人看不出公西吾情绪,他一个多年的家臣岂会不知?

    他一个人接着明察暗访,终于又得知易姜在入秦前见过魏无忌。那门客又告知他说,那个与公西吾相像的孩子便是在那之后出现在信陵君府的。这下聃亏便有些怀疑了,恨不得亲自翻墙去信陵君的后院里瞧上一瞧才好。

    后来终究还是忍不住将消息告知了公西吾。

    公西吾自然不敢相信,但细思一番,倘若并没有流产一事,以易姜坚强的心性,是肯定会留下孩子的,便又追查了下去。

    之后得到的消息越确切,他心里就越没底,直到去信陵君府时他都还带着担忧。但老天实在眷顾他,竟然真的给他送来了个无忧。孩子生的健健康康,标致可爱,可因为他的缘故,却差点就无法来到这世上。

    无忧,这必然是易姜为他取的名字。他的手朝孩子伸过去时轻颤着,有些小心,亦有些无措。他对父母毫无印象,现在居然自己也为人父母了。

    他知道一旦带回无忧,易姜必定会更恨他,但他无法让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这是他迟了三年的责任,终己一生也要承担。

    聃亏先行一步回齐国打点,着人寻了可靠的乳母进府,早早恭候着小公子大驾。

    公西吾这一路走得却是分外艰难,因为无忧认生,在路上寻了乳娘照顾也照旧哭闹。大约是魏无忌宠的,他脾气大得很,别人在公西吾面前无不毕恭毕敬,他却最不怕,有时候打几下踹几下常有的事。

    无奈公西吾性子又那么冷,他一个小孩子,撒了几回气见没落得回应,渐渐就不闹了。

    待到回到齐国,入了相国府,阖府上下都是陌生人,反倒只有公西吾最熟悉,这下他再不排斥公西吾,反而有些黏糊起来。

    聃亏见他小小的身子乖巧地伏在公西吾肩头进了后院,欣慰笑道:“果真是父子连心,到底拆不散。”

    公西吾叹气:“你哪里知道这一路的艰辛。”说到此处不免想起易姜,当初她独自在大梁生下孩子,又该是何等的艰辛。

    入了秋,天气转凉,相国府上添了个孩子,添置衣物是必备的。公西吾不擅长料理这些,倒是聃亏积极,恨不能去跟女仆们讨论下选什么料子才好,大概是存心弥补,什么都尽心尽力。

    可惜无忧还没跟他混熟,他又是一副人高马大的模样,每次见到他无忧都要吓得躲起来,叫聃亏一腔赤诚无法抒发,说不出的郁闷。

    秦国的大军还在韩国领地上进发,而齐王建尚未搞清楚状况。他不太关心国事,又过分依赖相国,以至于大部分事情都直接交由公西吾做主了,此事还惹了后胜大为不快。

    公西吾因此忙碌起来,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待着。他又是个做事专注的人,一忙起来便顾不得其他。

    这深秋时节,入了夜便如泼了凉水似的冷。他在书房里忙到半夜,正要抬头挑拨灯芯,忽而听见若隐若现的哭声,连忙起身出了门。

    无忧还是不太习惯,近来到了断奶的时候,更是闹腾。今夜更是精神足,卯着劲地哭。

    众人手忙脚乱,聃亏在门外又不敢进去,怕吓着他更惹得他哭,正无可奈何,公西吾到了房门前,径自推门走了进去。

    无忧坐在床榻上仰脖子嚎,一见到他倒是不哭了,可还在直抽气,脸上全是泪水,挂在粉嘟嘟的脸上像节庆时做的春团。屋子里早已跪了一地的人,害怕责罚,瑟瑟发抖。

    到底是在信陵君府养出了娇宠的性子,公西吾走到榻边,轻轻蹙眉,便想说他几句,可话还没开口,无忧就朝他张开了小手,边抽气边哽咽着说道:“抱抱……”

    那奶声奶气的语调一下撞到心里来,公西吾登时便心软了,弯腰抱他入怀,叹了口气:“哭什么?害怕么?”这声音比什么时候都轻柔,叫地上跪着的一群仆妇震惊得不敢看,就连门外的聃亏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原来他家公子还会哄孩子啊。

    无忧伏在他肩头搂着他的脖子,依旧抽气个不停。公西吾只好腾出一只手来拍着他的背,脚下轻移,缓缓来回走动。

    那些仆妇见他这模样便不再害怕,忍不住给他出谋划策:“相国,您需哄哄他,说些话。”

    “对,哼支歌也成。”

    公西吾幽幽一眼扫过去,她们顿时噤了声。原来他依旧是不好亲近的,还以为转性了呢。

    在屋里踩了好几圈,无忧可算是好些了,渐渐不再抽气。公西吾还有事要忙,也不能一直待着,便要放他去床上。哪知他机警的很,原本已有些昏昏欲睡,一沾着床便立时清醒过来,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公西吾,立时又要瘪嘴。

    公西吾连忙又将他抱起,他这回学聪明了,牢牢搂着公西吾的脖子不放手。

    公西吾无奈,取了架子上的大氅往他身上一裹,坐去案后,吩咐聃亏:“去将书房里的文书都取来这里。”

    结果便是仆妇们全都退了出去,相国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处理政务。

    直到入夜三分,公西吾低头一看,无忧睡得正香甜,只不过一手还紧紧揪着他的衣领,将那绣着的盘云纹饰给揉成了乱麻。

    公西吾屈指刮了一下他的脸,还好他还小,倘若再大一点,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与自己亲近了。

    连着好几日都这样,仆妇们渐渐习惯相国亲自照料孩子。公西吾自己也差不多习惯了,后来干脆夜里也带着他一起睡,倒有种既为父又为母的感觉了。

    过了一阵子,无忧总算是仆妇们混得有些熟了,也不是那么怕聃亏了,这情形才好转,不过对公西吾依旧是最亲近。

    相国忽然抱个儿子回来,下人们难免嚼舌根。这浑然一个模样,自然是亲儿子,只不过不知道母亲是谁。也不知道跑去秦国的易夫人知不知道这消息。若是知道夫君已经有了个两三岁的儿子,恐怕会怄气了吧?

    公西吾故意不解释。易姜流产的事情没有隐瞒,却隐瞒生子的事,必然是对秦王有顾虑。他当然不能在此时公然宣布这是他们的骨血,否则她在秦国刚刚建立的基业便会毁于一旦。

    于是全府上下都知道这孩子是他的,生母却是个谜。遂有下人背地里暗笑,相国原来是个深藏不漏的,瞧着不近女色,却早在外有了风流债,连儿子都抱回来了。不怪易夫人跑,八成她就是被气走的。

    公西吾任由这些话去说,难得空闲,在书房里握着无忧的小手教他抓笔写字。

    “无忧,知道我是谁么?”

    无忧抬头看他,摇摇头。

    公西吾抽走他手中笔:“我是你父亲。”

    无忧还是摇头:“我有父亲,我父亲是魏公子。”回答得这么顺,想必是早就教过无数次的,只是个别字眼发音不清,听来有些好笑。

    公西吾却很严肃:“你父亲是我。”

    无忧顿了顿,小手扯着帽子上的垂带附和:“我父亲是你。”末了又加一句,“我父亲是魏公子。”

    公西吾捏了捏眉心:“你只有一个父亲。”

    易姜此刻却难有闲情逸致。

    墨家巨子亲自现身韩国,虽然抵挡不了十几万秦军,但却在道义上置秦国于不义。

    天子诸侯也要为诸子百家的圣人学究们礼让三分,这世道再不济,对人才却是极其重视的。可要秦军,尤其是白起所领的秦军重视墨家,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兵家讲究实效,目的明确,那便是“取胜”二字;而墨家抑战,倡导非攻。这两个学派是宿敌,又并非势均力敌。白起又是兵家之中最为善战与嗜杀之人,就是天神挡在他面前也未必有用,何况是宿敌。

    于是,血战。

    易姜立在廊下,看着院中落了一地的枯叶发闷。

    她对白起始终难以放心,早前虽有他保证,在得知墨家赶去韩国时,她还是特地进宫说服秦王,以王命阻止其滥杀。可是方才收到的消息里说,他还是对墨家下了杀手。

    消息是却狐递来的,战报里根本没有提及。他连日来几番领军入阵,建下功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便高高兴兴写了信来给她报喜,在信中稍不留神便提到了此事。他大约是想证明老师的兵贵神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透露了不该透露的消息。

    “我早不该相信你的。”

    易姜猛然回头,身后站着少鸠,她双眼通红,手臂上挽着包袱。

    “你这是做什么?”易姜走近一步,她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墨家众人在韩国抵挡秦军,现在已成了白起刀俎上的鱼肉。”她吸了吸鼻子:“这就是所谓的阻止白起滥杀?他是个疯子,根本不会听劝!也许这便是你说的必然,我却无法接受,所以今日特来告辞,今后拜别主公,我这个门客不再为你效力了。”

    易姜扯住她衣袖:“你要去韩国?你知道现在韩国有多危险吗?”

    “我自然知道!”少鸠甩手挣开她:“我不怪你,你有你的谋划,同样,你也不要拦我。”

    她转身便走,易姜连忙要追上,却见她反身冷冷道:“你再阻止我,便两相绝交!”

    易姜一愣,脚步顿止,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门。

    东郭淮自廊下而来,她连忙叫住他:“送信给裴渊,将这消息告诉他,一定要他想办法留住少鸠。”

    东郭淮却没急着动,从袖中取出封信函递给她。

    是魏无忌的信,展开粗粗一览易姜便觉头脑眩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廊柱。

    少鸠走了,就连无忧也被公西吾夺去了……

    “啪嗒!”公西吾侧头看了一眼,是无忧在玩他的笔,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他的视线转回到桌案前的聃亏身上:“少鸠真走了?”

    聃亏点头:“裴渊今日一早匆匆来说了这事,说是夫人派人快马送信给他的,他已赶去阻拦少鸠了。”

    “那就是说,她现在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了……”公西吾出神地想了片刻,搁下手中笔,抱起身边快要把毛笔磨成秃头的无忧,放到腿上:“我们去见你母亲可好?”

    无忧眼珠转了转:“父亲说母亲在很远的地方,见不着。”

    “为父带你去见便不远。”公西吾说完这话才意识到他说的父亲是谁,再一次纠正他:“你只有我这一个父亲。”

    ☆、第80章 修养七九

    秦军眼看着就要逼近韩国王都,齐国也是时候开始动作了。公西吾原本是打算派人入秦去与易姜商议此事的,如今便改了主意,准备亲自去一趟。

    出发前,齐国忽然多了不少远方来客,这些人自中原大地、崤山以西,甚至是远从桑海匆匆而来,踏上临淄大地,直奔相国府。

    下人们被屏退下去,厅中摆好桌案软席。公西吾端坐上方,客人们皆是锦衣环佩,养尊处优的模样,却个个都恭恭敬敬在他眼前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已发须皆白,垂首道:“适闻公子喜得麟儿,吾等特来拜见小世子,望公子赐予一见。”

    公西吾沉吟片刻,命聃亏去抱了无忧过来。

    一见到满屋子的人,无忧便钻到了公西吾身后,趴在他背上悄悄探出双眼睛来看着下面跪着的人。

    公西吾捉住他的手将他带至身前,扶他端正跪坐好。众人便俯身再拜,俱是一派欢欣模样。

    老者叹道:“公子有后,实乃可喜可贺,待他日公子收复三晋,得登王座,世子荣膺太子之位,吾等也就心满意足了。”

    公西吾沉默许久,敷衍了一句:“待时机成熟,自然会有那一日,诸位放心。”

    众人欣喜再拜,当下纷纷献上贺礼,也不逗留,各自散去,来去迅速,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天气转寒,西北秦地北风狂嘶,穹窿阴沉,已是入冬的光景。

    易姜接连受了刺激,心思过忧,一个不慎受了冻便病了起来。先头几日不甚严重,这两天却越来越精神不济,靠着息嫦煮的药汤才缓和了一些。

    好几日没上朝会,秦王也表示了关心,特赐她去骊山离宫疗养。

    骊山之中有温泉,对于疗养最为有效。易姜躺在温热的池子里,一时恍惚又一时好笑,权势的确是个好东西,韩国在秦军铁骑下动荡不堪的时候,她还能泡在这里享福,这便是差别。

    一国的权势尚且如此,天下的权势则不可同日而语。也难怪但凡有点实力的国家都急不可耐地想要征伐天下。

    秦王之前还问她:“尝闻却狐所言,夫人提及‘皇帝’二字,不知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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