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姜有些心不在焉,心里惦记着无忧,也不知道公西吾有没有离开秦国,这一来一往耗时日久,她既惦记着孩子,又不希望他奔波辛苦。最后兜了个圈子又想到公西吾身上,当然只一瞬便掐掉了这念头。

    下了朝会,众人散去,独独她被留了下来。

    秦王的书房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易姜进去前先顿了顿脚步,抬头见他坐在案后,愈发有了几分老态龙钟的意味,忽而也就理解为何他如此焦急地想要攻赵了。

    见完礼,秦王对她道:“相国对赵国最为熟悉,赵国的事不问你不可决定。眼下齐军二十万横陈邯郸,公西吾摆弄局势,秦军要想吃了这块肥肉,难上加难啊。”

    易姜称是,自然不能告诉他公西吾此时可能就身在秦国。

    秦王咳了两声,从侍从手中接过漆碗喝了口水润喉,接着道:“罢了,先谈谈主将的事吧,本王此次不打算任用白起了。”

    易姜想了想:“王上考虑的周全,白起之前坑杀长平四十万俘虏,赵国人人恨不能生啖其肉,如果再由他领兵,赵国必然拼死反抗,恐怕会延长战事。”

    秦王点头:“相国看得通透,确实如此,所以本王想任用却狐为主将。”

    易姜一怔,秦国的将才也不少,白起之外大可以选择其他将领,秦王却主动提及重伤初愈的却狐,实在叫她惊讶。

    “恕臣直言,王上提到却狐,莫非是有人举荐?”

    “正是。”秦王点点桌案上的一卷竹简:“是白起自己点的,他知道本王不想让他攻打赵国,便提议了自己的学生,本王也不能不卖他这个面子。”

    其实以易姜个人的看法,将领贵在心态,如廉颇和白起,都是久经沙场稳扎稳打,从不会自乱阵脚。而却狐年纪尚轻,急功近利,先前也是因为太过在意功勋才误入机关,落了这样一身伤。让他做主将,她其实有些不放心。不过他也有优点,譬如之前他自己所言,至少他不会滥杀。

    “怎么,相国似乎不愿意?”

    秦王的眼神带着探究,易姜忙笑道:“岂会,却狐对我而言已是自己人,他能建功立业,我高兴还来不及。”

    “哈哈,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秦王笑得暧昧,摆摆手:“那便这么定了吧。”

    将这消息带回相府时,却狐刚刚喝完药,正坐在榻边研读兵书,见易姜进门立即站起身来。

    “王上要任用你为主将攻赵。”易姜将册命的文书放在他案头:“是你主动请白起推荐你的?”

    却狐垂首:“是。”

    易姜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王上重视此战,你好好表现就是了,这次小心些,别再受伤了。”

    却狐依旧垂着头,低低地回了句:“原来夫人如此关心我。”

    难道还希望他再重伤一回不成?易姜笑了笑,转身出了房门。

    咸阳的夏日越往末尾走越有闷热的意味,这几日头顶总是阴沉沉地压着一层乌墨的云,偏偏又不下雨,实在叫人烦闷。

    易姜坐在案后,手中狠狠摇着芦苇编就的扇子,另一只手中是饱蘸浓墨的毛笔,眼睛盯着案上的地图。

    秦王愈发信任她,赵国的事已经全权交由她安排。位子一稳当,全世界的人看起来都是友好的。相国府因此而热闹起来,门客们挤破脑袋想要进来效力,大臣们也时不时来走动,她成了大红人,谁都想要巴结。尤其是那些想要建功立业的将领们,当真恨不得自荐枕席了。

    但此时她的书房里空无一人。

    战事尚在准备,较量已经开始,书房里的确只有她一人,可公西吾似乎就在对面,也许与她一样也是面对着地图,暗中谋划布局。

    齐国在邯郸的二十万兵马未动,却将攻燕的兵马陈驻到了燕赵边境。赵国东北一片包括邯郸尽数在齐国控制之中,局势不容乐观。

    东郭淮自门外走入,递来新的消息。

    易姜看完后,思索片刻,提笔在木牍上写下命令,吩咐他送出去。

    驻扎韩地的秦军借道魏国前往赵国,包围赵国南面。她又从其中另辟一支军队,进攻楚国的丹阳。

    要再收到新的消息至少也要数日,要看公西吾如何应对了。

    易姜觉得愈发闷热起来,明明已经是要入秋的天气,却这般折磨人。她起身走到窗口边,将窗户推到最大,却没感受到一丝风。

    “夫人。”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她转头看去,却狐站在门口,东郭淮手中的剑没有出鞘,横挡在他身前。

    “进来吧。”易姜转身站定,东郭淮收手放他进门。

    却狐换上了铠甲,秦国尚黑,盔帽皮胄无一不是玄黑色,穿在身上尤为肃杀凌冽。他在距离易姜几步外停住,将盔帽挟在腋下,笔直地站着,微微垂眼:“却狐来向夫人辞行。”

    “嗯,你重伤初愈,一切小心。”

    “是。”

    “另外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你,秦国攻赵,背后的敌人却是齐国,此战我全责督导,你在战场上需全力配合我,不可擅自贸进,也不可独断专行。”

    “却狐唯夫人马首是瞻。”

    易姜点点头,本以为话已说完,却狐却没有动弹。“还有事?”

    却狐迅速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敛眸:“夫人多保重。”

    易姜本没觉得有什么,听他这么说反倒有些别离的情绪来,一时无话。

    却狐抱了抱拳,转身出门。易姜看着他的背影,每次看到这道背影都会想起赵重骄,虽然比起当年的赵重骄,这道背影要宽厚许多。

    自她入秦这几年来,秦王未曾出游,也没有过遇刺的事,如今要攻赵了,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是不是依然在寻着机会报仇。得知这个消息,必然会对她大发雷霆吧。

    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但却狐说得对,人都会长大变老,没什么好伤感的。

    她抽出袖中的绢画,迎着光细细端详着无忧的脸,忽而觉得不对,将绢布反过来,上面还有另外一张脸。用了极细极淡的笔触,灰灰的线条,不对着光根本看不出来,仔细看看,画的似乎是她。

    易姜将画团起塞回袖中,公西吾连这种法子都会了,真是一日千里。

    ☆、第88章 修养八七

    当韩王顶着个虚无的韩国名号各处逃窜期望复国时,却狐已经领着四十万秦军浩浩荡荡开往赵国。

    无论是人数还是兵器,甚至是士气,秦军都更高一筹,要赢是迟早的事,秦王对此战势在必得。他已经做好准备去接收赵国那块兵家必争之地,还有其数座华丽的行宫,代郡的良马,彪悍的武夫,肥沃的良田与温柔的美人。

    大概是想的太热切,一不小心他的病就加重了,只好去骊山的温泉行宫休养。

    易姜得尽为人臣子的本分,便选了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带上东郭淮去骊山走了一趟。

    返回咸阳时暮色初降,时已入秋,天高云微,那片碧蓝仿佛要一直连接到下方连绵的山脉上。咸阳城尚且在几十里外,道路前方忽然尘烟滚滚,一人一马到了跟前。易姜定睛一看,竟然是聃亏。

    他到了跟前,朝易姜拱手:“早上便听闻秦相的队伍从这里经过,亏守在此处,果然等到了秦相。”

    易姜左右看看,只有他孤身一人:“等我做什么?”

    “请秦相去做客。”他一边说一边朝易姜递眼色,不过可能是他为人太单纯了点,做这种卖心眼的事总有些不伦不类。

    易姜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先前公西吾说他将无忧安排在了城外,他来必然是要请自己去见无忧。没想到公西吾还没回齐国,齐王建也真够纵容他的。她吩咐侍卫在此等候,只叫东郭淮随自己前去。

    聃亏下了马,带着他们二人步行,离开官道往岔路而行,拐入崎岖的山路,一阵乱七八糟的路径。一直到天快黑时,易姜已有些不耐烦了,却见转过山壁,赫然一块平地,宽阔高耸的院落,垂手而立的护院,却有一座高门独户在这地方矗立着。

    易姜加快脚步走过去,护院一见她便推开了门。里面景致却不怎么样,似乎是座新院子,树木都是新植的,尚未长成。她叫东郭淮在前庭等待一下,自己跟着聃亏去了后院。

    护院虽然不少,却没见到仆从,聃亏领着她踏上回廊后便止了步,请她独自前行。

    回廊有些特别,踩在上面有嗡嗡的空响,乍一听不觉得有什么,走多了却似乐曲一般。她在书里读到过,夫差曾给西施建过这样一条回廊,将廊下挖空,放入大缸,覆上木板。西施踩着木屐走过,便有空悠的回响,美人身姿映着空灵的声音分外动人,这样的回廊被称作“响屐廊”,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可惜她今日没有穿木屐,不然倒是可以感受一下。

    刚想完,耳中便传来了清幽的回响,她抬眼看去,公西吾从前方而来,散着长发,穿着鸭卵青的衣袍,脚踩木屐,声音自他脚下一路流泻而出。

    易姜被这情景一惑,连忙移开视线。

    “先前睡了一觉,醒来天竟要黑了,还好赶上了师妹前来。”他到了易姜面前,推开旁边屋子的门,请她进去。

    “这地方是你的?”

    公西吾点头。

    易姜笑了一声:“我以为你满脑子宏图大业,没想到还有私产。”

    “宏图大业也需要钱,这点身家我还是有的。”他示意易姜就座,转身道:“我去叫无忧来。”

    易姜坐不住,拦了他一下:“见过之后你们便赶紧回去吧,秦王的宫人经常在咸阳与骊山之间往来,难保不会发现这里。除非你是以齐相名号正大光明出使秦国,秦王不敢动你,可你偷偷摸摸在这里,情形就不一样了。”

    公西吾脚下一移,正对向她:“师妹担心我?”

    易姜蹙眉:“我担心无忧。”

    公西吾贴近一步,垂头看着她的眉眼,分开这几年,每次见面都仓促短暂,似乎从未好好看过她。那双眼睛垂下时敛成一道婉约的弧度,下巴尖瘦了一些,肤色白皙,双唇便显得愈发红艳。

    他的眸光黯了下去:“我此时若吻你,你可会怪我?”

    “什么?”易姜皱着眉抬头,他的唇已经覆了下来。

    门口一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好奇道:“你们在做什么呀?”

    易姜连忙推开公西吾,转头看去,无忧已经到了跟前。几个月没见,他长高了不少,雪白的衣袍,光着脚丫踩着木屐,歪着头睁大眼睛看着二人。

    公西吾咳了一声,抬手遮了一下他的眼:“没什么。”

    无忧拉下他的手,一把扑过去抱住易姜:“我也要亲母亲。”他的口齿清晰了许多,却分明还是那个活泼机灵的淘气鬼。

    易姜看也不看公西吾,蹲下来搂住无忧,摸摸他的脸,笑容里不觉溢出宠溺来,先亲了他一下。

    公西吾心中叹息,无论看着多亲昵,都是他自己刻意拉近的,易姜到底还是不愿。

    无忧高兴的很,搂着易姜的脖子在她脸上啃了两口,苦兮兮地问:“母亲怎么不与我住一处呢?我好想你。”

    易姜讪讪,到底长大了,迟早会有这些疑惑。她抱起他,发现他重了许多,已经叫人吃力了。“人天天在一起就会没意思啊,过些时候重逢,就能说一说彼此的经历,像是过了两种生活一样,岂不是很有趣?”

    无忧张大眼睛:“那我也不要与父亲天天在一起了。”

    公西吾默默走出了门,虽然童言无忌,但这也是事实,他们迟早是要分开的。

    易姜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看向无忧时又堆满了笑。

    陪着无忧玩了片刻,天便黑了,他似乎知道易姜不能久待,拖着她的手不让她走:“父亲说我以后要学习了,不能常看到母亲了。”

    易姜心中酸涩,摸着他的头道:“那母亲去看你。”

    他这才高兴了,在她肩头蹭来蹭去,像个小猫。

    天已黑透,但易姜实在还是舍不得,直到将他哄睡着才离开。

    公西吾没有留她用饭,也没送她,毕竟是秦国地界,能谨慎一些就不要冒险。他只在易姜出门前说了句:“师妹忽然调兵攻楚,我已做出应对,静候下招。”

    果然,易姜返回府邸没多久,二人之间的较量便已如火如荼。

    几场雨浇下来,秋风浓烈了起来,天气里渐渐多了一丝凉意,茅草上开始覆起薄薄的霜。

    行军月余,四十万秦军过了秦赵边境,一路顺畅地压入了赵国大地。

    赵国早已荒废了军事,除邯郸之外,其余城池的防守都不甚稳固。却狐并不在这些城池上耗费时间,径自率大军长驱直入,扑向邯郸,沿途所过城池,莫可阻拦。

    赵国再次启用廉颇,又从边疆调回李牧。李牧与狡猾的匈奴交手多次,擅长应对各种变数,出手更是灵活善变,难以琢磨。廉颇又稳扎稳打,擅长防守,邯郸城一时看起来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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