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了一件便能怀疑第二件。昭襄王让她一个女人做相国是为了对付齐相公西吾,可她嫁过给公西吾,谁知道这二人之间是不是还藕断丝连。吕不韦是个心狠手辣、斩草除根的人,一直以此为理由劝他下杀手。

    不管怎样,子楚都无法再信任易姜是真忠心于秦国。她做了几年相国,必然掌握了秦国不少底细,此人的确留不得。

    殿外内侍匆忙而入,奉上新相国吕不韦的奏章。

    子楚拆开阅览,骤然暴怒。

    易姜在芷陵每晚都睡不安稳,每日的饮食也是糟透了,接连好几日都没有干净的清水梳洗,觉得自己简直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守军每日都会到墓地里来转悠一圈,顺带在她的茅舍前检查一番。

    易姜抬头看了看天,已经是要入冬的时节,这地方再待下去会无法住人的。

    天快黑时,守军又出现了,这次他们一队人马停在了茅舍前没急着走。领队之人下了马朝茅舍而来,手中提着个包裹,一进门就丢在地上,摔散了口,露出一截发白的物事。

    易姜站在门旁,谨慎地瞥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那领队的桀桀冷笑:“这是王上特地吩咐给你送来的,你的旧主遗骸。”

    易姜闻言一震,只觉浑身血液倒流,冲的大脑发胀,连忙伸手扶住门框才没跌坐在地:“王上……派人掘了墓?”

    “哼,活该!阻碍我大秦宏图大业的,即使死了也不得安生,这就是他的下场!”

    易姜紧握着门框的指节因为太用力而隐隐泛白,脸上毫无血色,眼神也黯淡无光,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

    原先那道伤口结了疤,渐渐愈合,现在又被狠狠地撕扯开来。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刑场,到处都是血,而她无能为力。

    领队细细看着她的神情,又冷哼一声,出了门,叫人将消息送去王宫。

    第二日一早,守军收到消息,秦王要求将易姜押往王宫。

    易姜一夜未眠,形容憔悴,行尸走肉一般被拽上马车时,脚步轻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

    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到的王宫,意识到自己人在王宫时发现天已经黑了,周围穿梭不断的内侍宫女看她的眼光大不相同,带着避让与嫌恶,再不是当初的逢迎。

    她被拖进了大殿,狼狈得跌倒在地,殿中美人跪坐形状的宫灯排了几排,将整个大殿照得亮如白昼。她从青铜灯座的反光里看到自己模糊的身影,再不是当初高高在上的相国,浑身脏污不堪,如同乞丐。

    没有旁人在场,只有几个内侍垂手侍立,殿门在她进来时就被关上了。赤玄冕服的子楚坐在王座上,冷冷地开了口:“本王听说易夫人得知故主遗骨蒙难,悲痛欲绝,此刻一见,果真如此。都这样了,你还不承认与故主勾结?”

    易姜哀莫大于心死:“小儿尚且懂得结草衔环,我立身世间,若故主蒙难都毫无感觉,岂不是牲畜不如?”

    子楚觉得她含沙射影,语气登时满含愤怒,一声暴喝:“将人带上来!”

    易姜微微抬眼,看到那垂帐之后的内殿里一个人被两个内侍拖了出来,摔倒在地,竟然是息嫦。她咬紧唇,朝子楚看过去时眼神已经带了恨意。

    一看到易姜,息嫦就哭了起来,她好半天才撑着身子爬起来,一身的伤,想要往易姜这边来却被内侍按住跪了下来。

    子楚从王座上走了下来,视线牢牢盯着易姜:“易夫人隐瞒秦国的事不少啊,明明为齐相公西吾生了个儿子,却谎报秦国流了产,这就是你所谓的忠心?”

    易姜蓦然看向息嫦,她哭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以头抢地,半晌才呜咽着吐出字眼:“主公恕罪,他们用我两个孩子的性命逼我,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可以为主公死,可孩子们还小啊……”

    “……”易姜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已经无法救赵重骄,倘若无忧再出事,她不敢想象自己会怎样。

    吕不韦是经商起家的,他的人脉耳目广的很,子楚为了要她的命,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子楚闲闲地在她面前踱了几步:“念在夫人这几年为秦国立下过功勋,本王留你全尸,赐鸩酒一盏,本王就不送了。”言罢拂袖转身,大步走向内殿。

    息嫦闻言挣扎着想要到易姜身边来,但被拖了下去。内侍手托漆盘款步而至,其上盛放着精巧的青铜酒爵。

    另有二人上前,分左右按住易姜的肩胛手臂。

    昭襄王的贴身内侍素来与她接触最多,也算亲厚,此刻手中已经端上酒爵,走到了她跟前,重重叹息一声,眼底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不忍:“易夫人该明白,王位换了人做,臣子也会跟着换,您好走,到了地下,先王自会为您主持公道。”

    他一手抬起易姜下巴,将酒爵抵在了她的唇边。

    易姜紧抿着唇,一直涣散的思绪愈发飘忽。

    她只是个懒散的小人物罢了,平生未做过大事。来到这里辗转已近十年,从回避到迎难而上,为了生存无时无刻不再挣扎,竟然成了顶端的一员,摆弄着天下大局。可最终,她终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救不了想救的,改变不了想改变的,企盼不了可企盼的。

    这些年迷茫过,彷徨过,跌跌撞撞,走过弯路,爱过人也被爱过。一面为了生存在这世间苦苦挣扎,一面又因为这个灵魂而不愿屈服这世间的规则。

    怨责于被.操纵的生活,期望着自由,可为了这份自由自己又何尝没有操纵过别人?何尝没有利用过别人?一面不愿变成别人手里的人,一面将别人变成自己手里的模样。她又算得上什么好人?

    庄周梦蝶,一梦浮生。究竟是她变成了桓泽,还是桓泽本就是易姜?究竟是她的出现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她?究竟是现在身在梦中,还是心中的现代世界才是南柯一梦?

    她已不是原来的易姜,也再也做不回原来的易姜。

    闭上双眼,嘴唇被用力捏开,那杯酒一滴不剩地灌了下去,内侍的手一顺她脖子,她便咽了下去,竟是轻车熟路的架势。

    易姜忽然理解了赵重骄临终时的心情,这一刻竟然出奇的平静。

    人之将死,忽然没有了怨责,没有了企盼,没有了一切情绪,无爱亦无恨,无怨亦无怖。

    唯有可以庆幸的是,还好无忧没有接来身边,还好少鸠和裴渊都走了,还好她及时推开了公西吾……

    如果从未来过该多好,从未遇上该多好,这里的一切都不曾触及该多好。她本就不属于这里,也不该在这里苦苦挣扎,也许这是一种解脱,无声而来,寂然而去。

    ☆、第93章 修养九二

    夜已深,后宫却依旧喧闹。王后赵姬称病不能侍奉,子楚便另择美人在寝殿里狎玩。

    处决了易姜,他心情分外的好,左拥右抱,欢声笑语不断。殿中杯盘狼藉,门外宫人已经困得要打瞌睡了,还不见停歇,只怕要侍候一夜了。

    昭襄王的贴身内侍弓着身子进了殿门,佝偻的身子,一袭黑衣看起来像个飘浮的影子。他垂着头没有看殿中场景,恭敬地向子楚回复,易夫人已经没了气息,送出宫门了。

    子楚推开美人,拢了拢不整的衣衫:“也别太寒酸了,捡块薄地安葬了,免得叫天下人说我秦国苛待功臣。”

    “是。”内侍一把年纪了,说话也不紧不慢的:“王上容禀,还有一事,王龁将军去蜀地点兵准备攻楚,方才送了奏章上来。”

    子楚摆摆手:“明日再看。”说罢又要去搂美人。

    “王上,似乎很紧急。”内侍依然不紧不慢。

    子楚只好皱着眉伸出手:“拿来。”

    内侍徐趋上前,双手呈上奏章。

    子楚粗粗阅览完,霍然坐正身子,怒道:“这是怎么回事?王龁为何说蜀地军队需要易姜的同意才能调动?”

    内侍抄着手想了想:“此事老奴倒是略知一二,当初易夫人攻韩有功,又破了齐楚之盟,问昭襄王讨蜀地做封赏,事后又要了这么个特许。昭襄王应允她,蜀地军队没有相国允许不会调动。”

    子楚脸色缓和下来:“原来事这么回事,那叫吕不韦拿出相国之印送去蜀地就是了。”

    “这……”内侍讪笑:“昭襄王说的相国,特指易夫人,所以需要的是易夫人的私印。”

    子楚一愣,狠狠地摔了奏章:“祖父是疯了不成,竟然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

    “昭襄王认为易夫人能压制公西吾,使大秦帝业顺畅,给点好处稳住她是应该的。”

    子楚烦躁地摆摆手:“且不提这个,你毒死她时可有搜到她身上的私印?”

    内侍摇头。

    “派人去相国府搜!”

    “相国府被吕相接手时,王上不是将能搜的都搜来了么?”

    “……”子楚忿忿道:“必然是知道要出事,她事先给藏起来了。”

    内侍道:“王上那日直接将她从王宫押去芷陵,她并没有机会接触旁人,如何私藏啊?”

    “混账!”子楚暴怒掀了桌案,吓得几个美人连忙闪避开去。他气得不轻,捂着胸口一阵猛咳,脸都涨成了紫红色:“难不成本王以后就再也无法调动蜀地军队了不成!”

    难怪当初一开口她就大大方方送出了兵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所幸她不知道他提早了攻楚的事,否则还不以此事要挟他以保命?当真可恶!

    内侍伺候惯了君王,面对他的怒火一点也不慌张:“王上英明,身边又有才智过人的吕相,想必一定会有解决之策。”

    子楚并未得到宽慰,脸上全是不甘之色,又咳了几声:“祖父当真是老糊涂,竟然会如此相信那个女人!”

    内侍赔笑,笑出了一脸的褶子:“昭襄王当初也是为了让易夫人定心效力秦国才答应的,他对易夫人的事情知道的很清楚,却并不介意,他常言臣子有用就行了,那些个没用的,去怀疑时也就是不打算用他了,有用的则无须怀疑,易夫人便是有用的。”

    子楚斜睨他,方才咳了一阵,犹自带着喘息:“怎么,你这是在说本王不如祖父会用人?”

    “老奴不敢。”

    “滚!”子楚怒火上涌,又是一阵猛咳。

    内侍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寒冬时节,中原冷一分,咸阳冷三分。弯月似钩,倒悬天际,息嫦缩着身子在殿外瑟瑟发抖。

    却狐接易姜入秦时安置了她的家人,易姜后来也提过另行安排,但她觉得丈夫子女都过得安稳,并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如今被秦王捏在手里做了把柄。

    她悔不当初,无忧是她亲手接生的啊,如何舍得暴露在秦王眼下。

    只怕主公也已经……她捂着脸不敢大声地哭,眼泪顺着指缝往外流出来,滴在衣摆上,湿了大片,愈发寒冷。

    耳中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连忙收声,抬眼已经看到一双靴子落在眼里。赤玄深衣的少年立在她眼前,月光照出他衣襟上大片严峻狞厉的绣纹,束冠上碧绿的宝石莹莹地蕴着微光,侧脸萧肃,不见情绪。

    “见过太子。”息嫦被带入宫时见过他一回,知道他是太子嬴政,连忙跪拜。

    “起来吧,赶紧出宫,我已安排好。”

    他朝后招了招手,两个内侍上前架起息嫦便走,连给她说句话的时间都没给。

    息嫦仓皇间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心中惊愕,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一定是主公一早的安排,又止不住开始流泪。

    目视着她的身影再也不见,嬴政从袖中取出一方私印,在月光下轻轻捻动。

    易姜一被送去芷陵,这方私印就由东郭淮送了过来。

    他将私印收入袖中,沿原路返回,昭襄王的内侍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太子此举若是叫王上知晓,只怕要受牵连。”

    嬴政瞥他一眼:“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

    内侍笑了一声:“太子所言极是,老奴心向着太子,谁也不说。”

    “易夫人毕竟是我老师,她早有嘱托,若出了事,为她安排府上人的去路。这点小事我都不能做到,以后还能做什么大事。”

    “太子自然是做大事的人。”

    内侍的恭维刚刚奉上,嬴政倏然止了步。

    前方丛丛花叶后,吕不韦由一个宫人提灯引路,悄悄出了后宫。看他来的方向,正是病着的王后寝宫所在。

    嬴政将紧捏着的拳负在身后,眼神沉沉。这种不知好歹的货色,也就他父王看得上。

    内侍只当作什么都没看到,打岔道:“太子何不去劝劝王上,他终日沉溺酒色,只怕对身体不好啊。”

    嬴政收回视线,朝子楚的寝殿遥遥望了一眼:“父王以往过多了苦日子,让他好好享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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