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姜窝在他肩头低声道:“这次又有劳师兄搭救了。”

    “你没事就好。”公西吾闭了闭眼,直到此时依然有些后怕,倘若再不醒,终日灌那些流质食物也无法维持她的性命了。

    易姜瞥见他消瘦的侧脸,心微微地揪了一下,又缓缓地松开。

    他的吻轻轻落在她眉角,贴在她耳边低低呢喃:“别走,任何时候都别轻生。”

    易姜闭上眼睛,他的气息在身边弥漫,塞满了意识。

    公西吾就这样搂着她,像是担心她再昏迷不醒一般,守了大半夜才离去。

    第二日一早无忧便跑来了,将易姜摇醒,但没一会儿就被少鸠给哄走了。

    裴渊隔着屏风来拜见,得到允许才绕过屏风。这么久没见,他稍有清减,偏圆的两颊消瘦了一些,却愈发精神奕奕,显出男子气概来了。

    “先生可要好生休养,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仿佛还跟以前一样,中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与他说话分外放松,易姜本想跟他好好聊一聊,但他说要让她好生休息,很快便告辞了。

    易姜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四肢,想要穿衣下榻,却没什么力气。

    公西吾走了进来,已没了先前的颓然,一丝不苟地束着发髻,宽袖深衣也齐齐整整。走至榻边,他一面帮她系腰上结带,一面道:“秦国暂停攻楚了。”

    易姜撑着他的手臂下了榻:“原本也没到时候,子楚太心急了,不过这与我已没什么关联。”

    公西吾扶着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雪还未停,白茫茫的一片,银装素裹,天地看起来分外安宁。

    易姜瞥了他一眼:“此番比试是我输了,师兄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到。”

    公西吾竟有几分犹豫:“我一直希望能赢,可真赢了,又有些说不出口。”

    易姜蹙了蹙眉,视线投向窗外:“师兄尽管开口便是。”

    “我想要你原谅我。”

    她一怔,转头看向他:“仅此而已?”

    公西吾点头:“仅此而已。”

    易姜看着他的眉眼,情之一道他到底还是算不上精通,竟然为了一句原谅苦心孤诣至此。

    “死过一回,我早已没有怨恨,谈何原谅?我只不过是有着我的坚持罢了,这些坚持你都不曾了解,对你而言可能还会太过不可思议。”

    他们之间横亘着两千多年的时光,有着截然不同的观念,她认为无法接受的事,他觉得理所应当,他觉得不可理喻的事,她却习以为常。偏偏又都是固执的人。

    公西吾勾手将她揽进怀里:“那就告诉我,我未必能够理解,但至少会明白缘由。”

    易姜神情有些恍惚,抬手抚了抚他的鬓角,曾经的他何曾会说这种话。

    公西吾按着她的手贴在脸上,深吸了口气,寒风沁入心脾,连那点苦涩也一并卷走了。

    ☆、第95章 修养九四

    公西吾这些年常年在外行走,齐王建并不多加管束,但后胜等人难免会揪住不放。眼下易姜已经大好,他便准备归齐,只是大雪停后,附近的山头都被积雪遮掩住了,道路难行,只能再耽搁一段时日。

    聃亏偶尔会出趟门,看一看周遭情形,为公西吾打听一下咸阳城中的消息。今日回来的比较晚,居然还带来了一个人。

    原本易姜安排的应急之策就是为了防止被困宫中或者暗遭毒手,不过事后必然也是麻烦众多。东郭淮依照计划去城门边接应她,却没等到人,只好出城来找,终日徘徊,还要防着子楚的人发现自己,希望已经渐渐渺茫,就遇到了聃亏。

    聃亏将他带回了宅邸,见易姜安然无恙,东郭淮这才放心。

    之前大夫叮嘱病人不易移动,现在易姜已经醒了,便不能再继续住在小厅里了。

    公西吾自然不好意思让她住去自己房中,但要是让她单独住一间,未免又显得故作推拒,一时没有办法,便暂时没开口。

    早上无忧想要来找易姜,被公西吾提回书房读书去了。易姜闲来无事,吃了早饭便去院中走动,想要早些恢复身体。

    院中的积雪被清扫干净了,树木枝头还挑着一层雪白,在阳光下融化,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易姜穿了件重锦绣衣,玄底镶红,上面绣着大片大片张扬的花纹,衣料厚重,恰好遮住人的苍白瘦弱。沿着走廊走了一小段路,撞见少鸠从斜对面的房内出来,裴渊跟在她身后,一手挟了她腰,一手带上门,自然而然。

    易姜愣了片刻,侧身站去廊柱下,待二人说着话到了跟前,忽然闪出来,板着脸道:“好啊,不动声响地就成了婚,竟然都不通知我。”

    少鸠蓦地落了个红脸,“啪”一下拍开裴渊的手:“这有什么好说的。”

    裴渊吃痛,瞪着她鼓了一下腮,转头对易姜道:“原本是要告知先生的,可我们成婚之时秦国正准备攻赵呢,便没有打扰您。”

    易姜其实也发现了些端倪,少鸠的长发散在脑后束成一束,温婉贤良的模样,分明就是已经嫁做人妇的架势。

    “这是好事,你们二人也不容易,从小一起长大,到如今才在一起。”她低头看了看身上,又摸了摸腰边,连个饰物也没有,讪笑道:“可惜无法给你们贺礼了。”

    少鸠撇撇嘴:“算了吧,要什么贺礼,嫁给他有什么好庆贺的。”

    裴渊又想鼓腮帮子,听到身后传来公西吾的声音,立时收起情绪。

    “贺礼早备好了。”公西吾宽大的深衣雪白一片,只在衣摆上绣了一支瘦竹,脚下行走时带起衣摆拂动,便如同枝叶随风摆舞,姿容便也似沾染上了几分随性。

    他走到易姜跟前,将搭在胳膊上的大氅给她披上,从袖中取了一支彩漆木盒,转头递给裴渊:“这是我们的贺礼,二位千万不要推辞。”

    裴渊哪能不推辞,连连摆手,少鸠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玉佩,一块刻了裴渊的名字,另一块刻了少鸠的名字,皆用韩国文字所刻,虽算不上特别精致,但贵在有心。

    少鸠朝他看了看:“好歹你们儿子是我接生的,收你们夫妻一份礼也是应该的。”

    易姜被她这话弄得有些不自然,公西吾却像是一点也没感觉到:“玉上刻了你们的名字,若是不收,我们也送不了旁人。”

    裴渊听了这话才终于收下,向他再三道谢。

    少鸠扯了他一把,将他拽走了。

    公西吾目送二人离开,转头扶住易姜胳膊:“师妹随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为我解答。”

    易姜不明所以,先前那点不自然顷刻被打散,跟着他前行。

    无忧还在书房里乖乖读书,公西吾怕打扰他,带着易姜去了自己房中,扶她在案后坐了,在案头那堆竹简的最下方抽出一只锦袋递到她跟前。

    “师妹还记得这个么?”

    易姜打开锦带,里面是一卷竹简,展开看了看,大为惊讶,这竟然是她初来乍到时用来记日记的那卷竹简。她记得当时跑出齐国时,已经当着他的面丢进淄水里去了。

    “你居然叫人捞了上来?”

    “嗯,原本我已不打算弄清这疑惑,但那日听你说你的坚持我未必了解,料想与你的世界有很大关联,这竹简上的文字我看不明白,是不是也是你世界里的?”

    易姜低头看着竹简,因为泡过水,许多字已经模糊,但大多还能辨认。

    “的确,这来自我的世界。”

    公西吾不自觉朝她接近了一些:“你的世界与现在的世界是否有关联?”

    易姜抽了支毛笔,在一块木牍上写了篆体字,又写出它对应的简体字。“这两个字的演变,间隔了两千多年。再过两千多年,现在的世界就会变成我的世界。”

    “……”公西吾眼中倏然变化。

    直到现在,他才彻底解开心中的疑惑。有一条河,每一段水域就是一个季节,河里的鱼只要顺着这条河向前游,就会经历春夏秋冬四季,但鱼只能向前游而无法回头。可是有一天,有条鱼随着河流漂流到夏季时,忽然倒退回了春季的水域……

    原来那条鱼就是她,河流代表的是时间,她从未来的时间倒退回了现在?

    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情,他的面前竟然坐着两千年后的人。

    易姜看着他的神情:“不可思议是不是?”

    公西吾将竹简卷起,仔细收入锦袋,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你的世界与这里有哪些不同?”

    “太多了,我的世界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行为都必须要控制在法制允许的范围内,这个法制与现在的法家思想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更为合理,刑罚也更为人道。只允许一夫一妻,男人不能再三妻四妾,监控他人属于犯法,强迫他人更是犯法,没有帝王,追求民主……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环境比起这里可差多了,天没这么蓝,也见不到这里的许多动物植物。”絮絮叨叨说了一大段,易姜骤然停下:“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公西吾神情很认真:“我尽量。”

    易姜点头,说出这些事情其实对她而言是件轻松的事,这事也就只有他听了不会断然否决,也不会将她当做个怪物看待。

    “从小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观念也会深植人心,所以我才这般坚持。我的观念很有可能会推翻你之前的认知,我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理解这些。”她之前想的是避开他,却没想过要去改变他。

    寒风从门外卷进来,屋内没有炭火,愈渐寒冷,公西吾将她的双手拢入掌心搓了搓,双眼看来,一寸秋波,千斛明珠也暗淡了下去,“因为爱你。”

    易姜怔怔得看着他,脸白的近乎透明,双眼便愈发黑白分明,从其中卷出几分茫然和震惊来。

    公西吾的手指不自觉地抚过她微微张着的双唇,未曾思索便已低下头,轻轻地触上去,又柔柔地拂过,酥酥的麻痒仿佛钻进了心里,他托着她的腰,唇上渐渐用了力,待到退开,彼此都是气喘吁吁。

    易姜唇上火热,料想原本毫无血色的双唇已经红艳欲滴,不愿被他发现,埋头在他怀里。

    到了晚上,公西吾设了宴席,招待这些时日一直被他疏忽了的宾客。

    冷风骤息,炭火融融,很多年没有这样安然的时刻。裴渊与少鸠刚刚落座,聃亏和东郭淮也被请了进来。

    易姜抱着无忧坐在席间,顺嘴问了一句息嫦的事,东郭淮说嬴政已经将人送出了秦国,她才安心。

    公西吾与她坐在一处,虽然神色平淡,一直招呼在座的列位,与她之间若有若无的亲昵还是看的出来。

    少鸠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心中有底,只当不知。

    她也经历过许多事了,看事与以往也大不相同。和裴渊在一起后她总回想过去,有时会后怕,倘若当初裴渊没去韩国找她,他们会不会生死两处,一辈子也不知道对方的心意?

    从自己身上的经历再去看别人,那份酸楚自己尝过,也就不希望别人也去尝一遍。

    宴席结束,易姜回到小厅,自己的床榻已经被收拾了,她疑惑地走出门去,恰好撞上少鸠。

    “哦,我将你的床榻收起来了,许久没伺候你这个主公,今日难得勤快些,不用夸我。”

    易姜目瞪口呆,她已经施施然回房去了。

    裴渊今日与公西吾席间相谈尽欢,正在房中高兴,一时又有些怅惘,对刚刚进房的少鸠道:“唉,也不知公西先生要如何才能使咱们这位主公回心转意啊。”

    少鸠白他一眼:“管好你自己就是了,你那位公西先生可没你这么笨。”

    裴渊原本有些恼怒,习惯性地要顶几句嘴,但一回味她是拿自己跟公西吾比较,被骂笨也无所谓了,便高高兴兴躺床上去了。

    无忧近来刚刚开始分房睡,不太习惯,公西吾在他房中哄了半天,直到他睡着才出门回房,特地绕道去了小厅,就见易姜站在那里。

    她似乎有些尴尬,一见到他便避开了眼神。

    公西吾朝小厅内看了一眼,炭盆被移走了,屏风也被移走了,床榻上空无一物。他心中便有数了,牵起她手道:“走吧。”

    易姜愈发尴尬,站在这里仿佛是等着他来领的一样。

    公西吾一副老模样,不急不缓,平平静静,洗漱完先去了床上。

    易姜这才没了尴尬,洗漱完去床边,哪知刚坐下就被他拽住手臂一扯,躺倒在他怀里。

    他也没有其他举动,只搂着她,呼吸时微微带出席间残余的酒气。

    易姜想起席间聃亏数次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其实猜到了几分,低声道:“师兄这次为了救我,想必费了不少心血,不知道有没有坏了你的计划。”

    公西吾的双臂收紧了一些:“计划可以再重新来,你不在了却没机会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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