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是清点二老爷手里所余家当,要听管事细细报账,再命人去将相迎的地契、田契找到交给新任管家处理。

    下人们能得知的也只有府中这些事,至于府外诸事,袭朗要如何惩办二房还将自己摘出来,无从知晓。

    香芷旋听完这些,终于能够放心了,展颜笑道:“帮我把灯熄了。我能睡个安稳觉了。”

    **

    天际晨晞初绽。

    袭朗在外院来回踱着步子,细细斟酌一番,确定没有纰漏,心里这才松快不少。

    先问了问老夫人的情形,赵贺道:“太医开了方子,药也抓回来了。他说就算是能醒过来,也要下猛药用人参吊着才能多活一段日子,而若是用猛药的话,老夫人有时候难免头脑混沌。太医还说,不妨早些准备后事了,人是不定何时就没了,若是信不过他,可以请太医院众人一并前来。”

    袭朗没有犹豫,“就依他说的办。”

    赵贺称是,满心盼着的,就是四爷亲口说出这一句。

    就算是二老爷在跟前,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病了怎么能不医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谁也没法子。糊涂时,便没有那些烦心事了;清醒时,心里又会是什么感触?

    孤独、愤懑、茫然、不甘,这些感触,老夫人一生中体会过没有?那种时候应该是不多。

    活到了一把年纪,该经历的都经历一遭才是。

    最磨人的,不是伤病,是心魔。

    赵贺很好奇,老夫人临终之前,会不会因为这些年做过的龌龊事害怕下十八层地狱?会不会良心发现幡然醒悟对四爷忏悔?

    前者是一定的,后者么……还是不要了,赵贺讽刺地笑了笑,想想就别扭,谁也不稀罕老夫人的悔意。

    袭朗又问起大老爷。

    赵贺心里其实有些啼笑皆非:“大老爷不肯服药,不肯吃喝。”

    袭朗忍不住弯了唇角,“不会是跟我闹绝食呢吧?”

    赵贺默认,心说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袭朗想了想,去了书房院——大老爷这一阵子一直歇在书房,他就让他在书房养病,清静。进门后问大老爷:“怎样了?”

    大老爷整夜未眠,听得袭朗的语声,立即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反问道:“老夫人怎样了?”

    袭朗照实说了。

    大老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命人请太医只是走个过场,心里只盼着老夫人三两日毙命。”

    袭朗抬手,晃了晃食指,笑,“是你那么想,是你盼着我那么做,可我怎么可能是那么大逆不道的人?被你数落一辈子,又不是乐事。”说着话,从丫鬟手里接过一碗白粥,递向大老爷,“吃点儿东西。”

    大老爷抬手挥了过去。

    袭朗忍不住笑起来,手势敏捷的躲开,“不吃就罢了,何苦给下人多找一桩事。”

    “院子内外都是你的护卫,你这是要将我囚禁么?”大老爷沉声问道。

    “自然不是。”

    “那你将老三给我叫过来!”

    “老三……”袭朗蹙了蹙眉,“你不提他,我还真是忘了。他岳父升官的事,您给办了吧?不过几句话的事。”

    大老爷气得直喘粗气,“他那个岳丈,与香家一路货色!”

    “他娶妻的时候您怎么没阻止?”袭朗似笑非笑的。

    “且由着你张狂!”大老爷躺回去,翻身向里。

    袭朗俯身,又问:“老三在外面养了外室,孩子好几岁了,这事儿您知道么?”

    大老爷立刻转过身形,愕然相望,“你又胡说什么呢!?还嫌家丑不够多,要老三陪着二房遭殃是不是?”

    袭朗摸了摸下巴,“这可是千真万确。二叔二婶一清二楚,您居然不知道?”

    “你是一心要气死我是不是?”大老爷气得直哆嗦,“不可能!你要我信也行,把老三叫来,我亲自问他!”

    “这是自然。”袭朗帮大老爷盖好被子,还细心的掖了掖被角,“等会儿我就让人把他们一家三口接到府中。我也是昨夜听外院一名管事说的,以为您早就知道,体谅他负担重才总想给他找些捞钱的差事……”

    “你给我出去!”大老爷一把掀开了被子,坐起身来吼道,“先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绑回来!”真要被气疯了,他这到底是养了些什么样的子嗣?!

    ☆、50|41·1·5

    “得了,不逗你了,有话我就直说了。”袭朗笑意仍在,语气却是冷漠下来,对大老爷也不再用尊称,“我还不至于用这种事开玩笑。这件事是二老爷与二夫人一手促成,老三被他们算计了。你对老三一向宽容,原因我不管,眼下一些事怎么办,你却必须要给个准话。”略微顿了顿,他问道,“你还打算要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么?”

    大老爷沉默下去。还要不要那个儿子?他当然得要。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迟疑地问道:“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问这句的时候,他语气几乎是小心翼翼的,眼中含着希冀的光芒,满心盼着袭朗能给他一个较好的答案。

    “唱戏的。”袭朗蹙了蹙眉,“不过一个身不由己的弱女子,你那些歪心思趁早收起来。”

    戏子……大老爷耳畔嗡嗡地响,袭脩自甘堕|落,染指了一个戏子,居然还生了野|种!

    “说正事。”袭朗心知父亲此刻一定是满脑子飞着贵贱、处死、门风这类字眼,他没闲情说这些,“之前说了几句玩笑话,你不能当真——那对母子,我昨夜得知下落后,已命人妥善照顾起来,他们不能过来见你。你要想杀人灭口,充其量能杀掉老三,无辜之人不该被殃及。你就说这件事怎么了解吧。”

    “怎么了结……”大老爷愣怔地道,“怎么了结?你说呢?”

    袭朗揉了揉眉心,这个爹犯傻发愣的情形还真让他不习惯,只好给出选择:“你发话跟二老爷分家各过,撇清关系。他们要是没去处,就还住在西院,日后分东府西府即可。你要是放着这条路不走,那么,我请钱家的人出面,说道说道老夫人收受贿赂的事,闹起来,也不好看吧?再加上罗老板真把老六告到官府——你真就不如告老还乡来得自在。”

    大老爷费力的品着这番话,脑筋终于能转了,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你没提那对母子,你是从本心就不想伤害他们——这番仁心,为何不能分一些给亲人?”

    亲人?袭朗咀嚼着这两个字,语气凉薄,“别把话扯远,说你选哪条路。”

    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伤害那对母子。身如浮萍的弱女子,不能选择出身而降生的孩子,何罪之有?他厌恶袭脩,但总不能为这份厌恶伤及无辜。

    向他告二老爷黑状的那名管事都是据实说的,在他问起那女子品行怎样的时候,说是很标致但也是真命苦的一个女子,虽然出身卑微却不对权贵弯腰,先前睿王要将她养在外面都不肯的,到最终,却着了二老爷二夫人的道……怀胎生子,为了孩子,一直过着等同于囚禁的日子。

    袭脩不管有没有那份心,都不能去探望母子二人。

    先前的说辞,他是半开玩笑着说的。昨夜已经亲眼见到那对母子,女子瘦弱苍白,孩子亦是。女子什么都不求,只要离开京城,不断磕头请他成全,孩子在一旁看着母亲额头磕出了血,哇哇大哭。

    女子只想带着孩子离开,有志气,却不是最妥当的。孤儿寡母,离开京城怎么过活?他就说先到京城近处安顿下来,我找人照看你一段时间,等你能安身立命了,便与京城、袭府再无瓜葛。

    女子拉着孩子连连磕头。

    这样,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大老爷那个脾气秉性,到死也不肯接受贱籍女子进府的,袭脩那副窝囊废的样子,也不会为母子二人寻找出路。

    没人管他们的生死,他管。

    大老爷斟酌多时,终于点头,“好,就依你。我与二房分家,我照你的吩咐行事。”末一句,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这混账东西是有多可恨多狡诈?什么事都是他布下的局引发的风波,到最后,却要他发话善后。

    “别的事日后再谈,你先安心将养。”袭朗瞥一眼饭菜,转身向外走去,“老三等会儿来给你请安。吃点儿东西,骂人也有力气。你要是饿出一身病,可是天下奇闻。”

    大老爷饥肠辘辘,硬是被他几句话噎得饱了。

    **

    袭朗将赵贺等几名得力的手下唤到近前,仔细吩咐了一番,之后回了清风阁。

    香芷旋睡得并不十分安稳,他刚躺到身侧就醒了。

    “刚才是装睡?”袭朗故意这么说的,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啊,”香芷旋顺着他的话说,“看你也没唤醒我的意思,只好自己醒过来。”她含着笑,蹭到他臂弯里。

    袭朗凝眸打量着她的脸色,“一夜都没怎么睡?”

    “也没有啊。”香芷旋揉了揉眼,认真的回想,“后半夜就睡了,但是总觉着冷,睡一会儿就醒过来一次。”

    “不搂着你就睡不好了?”袭朗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宠溺。

    “哪儿啊,昨晚不是出了那么多事么,心里到底是不踏实。”

    “怕我奉命休了你?”

    香芷旋敛目思索一下,抬眼看住他,缓缓摇头,“不怕这个。”

    袭朗拧眉,“你再说一遍试试?”他为了休妻二字,才没克制火气与大老爷翻脸的,可这小东西居然不怕……

    “真不是怕这个。”

    “……”袭朗咬着她唇瓣,语声模糊的威胁,“说一句我爱听的,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这话说的……仿佛方才冷了脸的是别人。香芷旋心生笑意,只是这笑意带着怅惘,无法蔓延到眼角眉梢。她别转脸,慢条斯理地道,“我怕的是离开你,不是怕你奉命休了我。”还强调道,“真的,我昨晚为这件事想了很久,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结果。”

    这话怎么这么动听呢?她怎么这么会说话呢?袭朗心里这样想着,眼中的恼火瞬间消散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浓的化不开的温柔,“心里话?”

    “是心里话。”香芷旋坦然的看着他,“你要是给我一封休书,我还有夏叔父这条退路,可以住到他们家里,或是随着他们去别处安顿下来,总不会吃苦,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差。但是,我们是夫妻了,要是不得已而离散,我……”让她自己都意外的是,说到这里,她语声哽住,鼻子有点儿发酸。

    “会怎样?”他只是随口问出,在意的是她眼中氤氲着的雾气。他抬起手,趋近她明眸,到了中途又顿住。

    香芷旋用力的睁大眼睛,用力吸了口气,“我会很难过,昨晚一想就难过。”她指尖滑过他眉宇,“一直为这个睡不着,直到铃兰跟我说了你在前院的举措,我才放心了,知道这府里由你掌控,不会再有人能逼迫你做违心的事。”说到这儿,才俏皮的笑了笑,“休妻对你来说,是违心的事情吧?”

    “不是违心的事。”袭朗用力的把她搂在怀里,“是一听就受不了的事。”对她的情绪,能说出口的,不过是简单的喜欢二字,而那两个字的分量究竟有多重,他到昨夜才明白。

    “嗯。”她立刻高兴起来,“你看,你都这样,我就更难过了,你是照顾我的,我是依赖你的那一个人……”

    “不是依赖。”他说。

    “那是什么?”

    他覆上她身形,“是赖着我的人。”

    “才不是呢。”香芷旋又气又笑,“你总这样,没正形……”难得她想跟他正经的说说话,他却胡乱打岔。

    “我也没开玩笑。”袭朗把住她的腰肢,“承认又怎么了?我不喜欢谁依赖,只喜欢你赖着我,缠着我。”语速很慢很慢,手也合着语速,很慢很慢的游移着,指腹碾压着她如玉的肌肤。

    香芷旋不自主的款摆身形,抽了口气,很不情愿的道:“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你得亲口说。”袭朗的手一寸一寸向上游移着,覆上一方优美柔韧的起伏,指尖不怀好意的摩挲着顶端。

    香芷旋咬了咬唇,忍下那份难耐的反应,勾低他容颜,潋滟着光华的明眸凝住他,“要我说,我可是要赖你一辈子的。”

    “废话。”虽然她一本正经的,但是真的是废话,“夫妻不过一辈子,还叫夫妻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类话是陈词滥调,但是根本含义绝对没错。她这是怎么了?忽然间变得这么傻。但是,难得傻乎乎的也好啊,更招人喜欢。

    “……”香芷旋差点儿就无言以对了,“可是……”她想说什么来着?都怪他,左一番右一番的打岔,忘记了。

    “可是什么?”袭朗慢条斯理的帮她宽衣,脑筋也没停止转动,“是不是在想,只准我让你一个人赖一辈子缠一辈子?”说着话,手扣住她膝弯,沿着里侧向上滑去。

    香芷旋:“……”专心忙着去抓他的手了。

    他反倒将她双手抓牢,交到一手,又悬于头顶。之前被她干扰的手该做什么做什么,看着她脸色转为绯红,指尖被温热浸润。沉身之际,语声竟是冷静得很,“这不还是废话么?不是早就说过了,忙你一个都忙不过来。记得么?”

    “……嗯……”她因为那侵袭,不自主的出声,随即便是恼火。这人真是……她摇了摇头,尽量把那些对他不好的词汇晃出脑海,之后就又觉得冤。早知道他回来是这样吊儿郎当,真不如装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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