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妈妈小跑着过来。

    袭朗回身落座。

    蓝妈妈磕磕巴巴地说香芷旋即将临盆,眼下是阵痛的阶段,请袭朗不必担心,静候佳音即可。自来夫君就只有等待的份儿。

    袭朗颔首,“随时命人前来通禀。”

    蓝妈妈称是,战战兢兢地瞥一眼陷入昏迷的睿王,低头回往内宅。她在来府里之前,在宫里行走,如何会不识得睿王。

    如何也不能料到,睿王竟有今时今日……

    她垂首退下的时候,听得赵贺询问睿王府死士如何处置,随即,听得袭朗沉冷之至的语声:

    “杀!”

    **

    天际线现出一抹银白。

    袭朗眯了眸子望去,视线要越过纷纷扬扬的雪花,才能看到那初绽的晨晞。

    一整夜了。

    阿芷阵痛一整夜了。

    他蹙了眉。

    那样娇气的一个人,哪里是能与疼痛二字挂钩的?又如何能承受这般漫长的苦痛折磨?

    偏偏内宅一再来禀,称她无事,安好。

    安好?

    安好才真是见了鬼。

    夜雨浸润了天地,夜雪染白了尘世。阿芷的疼痛已经太久。

    他不认为自己能等下去,更不认为阿芷能撑下去。

    此时蓝妈妈亲自来禀:“就要生了,就要生了!您再等等,再等等。”

    之所以放着香芷旋那边没去照应前来报信,就是怕他耐不住性子做出冲动之举。

    男子入产房,大不吉。

    虽然并不见得能阻止,可该说的该做的,都要尽责为之。

    **

    自昨日暮光四合,至今日暮光即将降临……

    多久了,多久了?

    香芷旋正在经历此生最大的痛苦、磨难。

    这痛苦比之她最为可怖的想象,还要深重百千倍。

    阵痛次次袭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让她难以承受。

    疼痛化成了深海,将她湮没。

    自心里,她不怕疼,她想要一个美满的家园,有袭朗、孩子、婆婆、妯娌陪伴自己很多年。

    而身体一点也不能被她的意志影响,依然是那样毫无抵御疼痛的能力。

    身形不可控制地发抖,力气在一点一点消减、流逝。

    最为可怖的还在后头,产子初时,她险些疼昏过去,仅凭着那一点点的心意支撑下去。

    随着侯妈妈、蓝妈妈越来越焦虑的语气,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有心无力了。

    生头一胎,母亲要一脚踏进鬼门关,要竭尽全力,孩子要历经千难万险才能来到这人世。

    孩子,孩子……

    娘亲对不起你,娘亲不争气。

    她这样想着,眼眸被泪水浸润,视线完全模糊。

    她苍白的手无力地抓住床单又松开,失落地梭巡。

    想有一个亲近的人来看看自己,给自己一句鼓励,一点支撑。

    想见见那个最亲最亲的男子,让他唤醒自己的意志,给自己勇气。

    而他此刻身在何处?是何心绪?

    侯妈妈、蓝妈妈束手无策,面色逐渐发白。

    羊水就快流尽,母子都有性命之危。

    踌躇间,感觉到身后一股寒意趋近,回头看去,竟是袭朗。

    男子进产房,大不吉。

    只是没人敢出言阻止。

    这个昨日才在别院怒杀睿王五百死士的男子,早已被看做了嗜血的魔——正如他此刻进产房,昨日在发妻临盆之际浴血成魔,亦是大不吉。

    **

    袭朗趋近床榻期间,看到苍白虚弱得失去生机的妻子,眸光一黯,心头似是忽然分裂开来,变成了一个即将把他吞噬的深渊。

    他坐在她身侧之前,出于习惯,解下落了雪花的大氅,随意丢在一旁。

    “阿芷。”他语声沙哑得厉害,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与他预想的一般,指尖凉冰冰的。

    她是这样的,疼得厉害了,手脚甚至身形都发凉。

    香芷旋用空闲的一手拭了拭泪,看清了映入眼帘的容颜,“少锋?”她几乎怀疑自己已经神志不清,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勉力勾唇,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是我,我来陪你了。”

    感受到他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让她头脑清醒了一些,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随后,便是深浓的歉疚。

    她比谁都清楚现状,再加上眼角余光瞥见的面色发白的产婆,知道自己能不能撑过去,已是未知。

    “对不起……”她语声哽咽,“我想……可是身体不争气……”

    “没事,没事。”他轻轻搂住她,“阿芷,答应我,你要撑过去。”

    “……”她又何尝不想,但是她并不能相信自己有那份勇气。疼痛是能让她失去抵御能力的一种灾难,不是她想怎样、他想怎样就能克服抵御的。

    身体不听她的。一点儿也不肯配合。

    她哀哀地看着他,泪光闪烁,“对不起,对不起……”她想说我不知道自己会这样,不知道这是身体也就是自己无法跨越的难关。

    在这时刻到来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几乎无力抗衡那灾难一般的一波又一波的疼痛。

    要有多勇敢,才能战胜那样的灾难?

    她有心无力。

    “到底是我害了你。我这样杀戮太重的人,不该娶妻,不该与你生情。”袭朗目光黯然,将她揽入怀中,语声低哑,“我杀戮太重,我在你怀胎时依然双手染血,昨日尤甚。是我错。不许自责。不准自责。”

    “不是,不是……”她又落了泪,“不关你的事,袭朗,不准你这么说……”她抬起手,抚上他的唇。

    她太难过,无以复加。

    “我好恨……好恨我自己……”她在他臂弯里抽泣起来,“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

    “你答应我,撑过去。”他说。与她拉开距离。

    “我答应。”香芷旋拭泪,点头,“我答应。”

    他艰难地扯出一抹笑,“说定了?”

    “说定了。”她诚挚地点头,随后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处境,又自心底伤心起来。而到了此刻,反倒无泪,她清了清喉咙,“少锋,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要是我万一……”

    袭朗打断了她的话,“我不答应。你了解,之于我,人是如何处境都不能一了百了。”

    香芷旋惊讶地看着他。

    “你若不能再陪我,你放在心里的亲友,我不会善待。不需善待,我自认一直善待于你,可你若还是要离开,徒留我一世离殇,那便不如与这尘世为敌,免却无数创痛。”

    “不,不……”香芷旋费力地思索着,觉得他这样的逻辑不对。

    “你也一样。”袭朗定定地凝视着她,“你若敢与我诀别,便是我永世轮回的仇人,你杀了我的阿芷,我会生生世世诅咒你,不得超生,永在十八层地狱里陪我。”

    “袭朗……”她用口型唤着他的名字——在这一刻,他的名字,是她无法唤出的。

    太重。

    “阿芷,我这一生,或许已做错太多,我认。只是——”他再度俯身,轻轻地抱住她,“什么错我都认,喜欢你这件事,我永不言悔,永不言错。”

    他和她拉开距离,“你要是不在了,等于杀了我。你要这么伤我么?”目光凄迷如即将消逝的璀璨烟火。

    香芷旋用力咬住唇,不允许自己落泪、哭泣。

    “若不舍,证明给我看,证明给你自己看。”他附耳过来,语声更为低哑,“阿芷,我爱你。我求你熬过这一关。不是说好了,要赖着我一辈子么?”

    香芷旋的泪再也忍不住,颗颗掉落。

    “活着,你给我好好儿活着。只要你活着,我用余生补偿你今日的苦。”

    “嗯!”她鼻音浓重地应声,用力点头,泪眼婆娑地许下承诺诺,“我不要你补偿,我只要活着,陪着你。”

    他握住她的手。

    她抿出个微笑,随即便挣脱:“你出去……你别在这儿,我会更不自在,快出去。”

    他拧眉。

    她坚持,“我说真的呢,快出去!”之后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去别处等着我。“

    几番推举,袭朗离开。

    至室外,侯妈妈跪倒在他面前:“若是万一……保大保小?”

    袭朗冷眼看住她。

    侯妈妈打了个激灵。

    “我要母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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