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过来了。”

    余慈将回来的太初无形剑重新套在右腕上,长吁口气,忽地笑了起来,不过脸色有些发白。

    “还没正式开始,你就这副模样了,啧,那两剑真是自讨苦吃。”

    刑天所说的两剑,就是在云海中写字的那两回。就技巧性方面,比斩击山孤还要难得多,尤其是操控太初无形剑,压力相当沉重,不过余慈认为值得。

    “至少她独身而来……哦,铁兄,多谢。”

    此时从地下腾起一缕烟雾,拟化人形,正是铁阑。这一位原是剑园中一个普通剑鬼,后因缘巧合,吸纳了一颗铁魂还灵珠,生出灵智,为影鬼也就是沉剑窟主人收入麾下。

    即便是先天不足,上千年修行,也有堪比步虚修士的实力。当初在剑仙秘境中,以阴魂之躯硬抗劫雷而不死,可见其功底扎实。当然,也是那一次,它重伤之下被文式非擒捉,封印在瓶中。后来文式非身死,遗物尽由刑天转给余慈,但双方都不清楚其中关节,直至影鬼主动联系,才知道身边还有这等战力,终于将其解救出来。

    余慈对铁阑观感不错,尤其是当初铁阑在剑仙秘境挨那一次劫雷,其实就是为他挡灾,这个人情余慈是一定记着的。铁阑对余慈倒是淡淡的,他主要还是听影鬼的命令,虽说现在它用一根指头就能将与妖物头颅封在一起的影鬼碾成粉末,上千年的习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转变的。

    铁阑就事论事地道:“护山阵势开启,想瞒过去已不可能。下一步当如何?”

    余慈对此倒是胸有成竹:“也该走了,铁兄且助我一臂之力!”

    铁阑也不说话,化为一团烟雾将余慈裹住,转眼渗入山体深处。且一直下降,直至身外一空,已经来到幽蓝光芒如涛如海的地界。这是灵海。刚来宗门那段时间,余慈曾经和张衍、图家兄弟经过这片灵海,到达山门之外。如今纵不能说是轻车熟路,也有了比较清晰的概念。

    余慈之所以选择此处,一是对此地结构相对比较了解,二是这里灵气充沛,护山禁法的感应也受阻碍,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静。

    刚到此不久,灵海光芒中,那熟悉的人影飞纵而至。

    “何清仙长,一切安好?”余慈礼数周到,躬身示意。

    反倒是何清没那些虚文,她一步踏到余慈面前,轻淡开口,直接重心:“你想要什么交待。”

    “只要我不知道的,我都要知道。不过在眼前么……”

    余慈忽地一笑,盘膝坐下,转眼一道清光自头顶透出,竟是阴神出窍。已经和真人分别不大的阴神,摆了一个和肉身完全一致的姿势,盯着何清:“我要弄明白,这种狗屁倒灶的事,为什么选我?”

    第397章 材料

    何清颇有兴趣地打量浮空的阴神,以至于一时间没有理解他的话:“哪个?”

    “归虚参合法、大梦阴阳法、阴阳化生之术之类……”

    余慈也是稳当得很,他逐一列出何清所传授的法门,最终归于一句话:“为什么?”

    何清倒有些奇怪他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用你身上天龙真形之气,固化道基,我记得对你说过的。”

    “只是这样?”

    “还要怎样?”

    两人的言语有打结的倾向,这显然不是余慈想要的,但他一点儿不急,只咧嘴而笑:“我想怎样?其实我一直在想、在收集,也在听着。”

    ※※※

    摘星主楼。

    两位久历沧桑的人物,加起来的年岁破万而绰绰有余,如今却都席地而坐,说着热血的话题:“当年你我把臂同游,乘槎东海,又同往九天外域,依稀也是这样天色。面前则是元始魔宗的曹魔君,当时我以为自己死期已至,好像你也差不多。”

    “哈,还记得咱们二人都还没有成就长生,只是步虚修为,东海上妖兽肆虐,群凶汇集,一路上好生艰辛……”

    朱老先生远目悠悠,抚膝而笑:“但一个曹魔君,就能把他们全都压过,那一场好斗,全身的血都差不流干了,几度生死翻覆,最后……勉强逃得性命!”

    “曹魔君。”方回冷然一笑,“那人早死在陆沉定元锤下,身化齑粉!”

    “是啊,当时半山岛还没有开宗立派,上清宗仍然是如日中天,倏乎两劫时间已过。如今沧海依旧,人已面目全非。所以说,方师弟,我羡慕啊,你有宗门家业承继,便是呕心沥血,也自有意义,而我这孤魂野鬼,他日身化泥尘之时,可还能有一灵不昧,魂归故园?”

    方回沉默不语,但二人的视线有个交流,朱老先生慢悠悠移转了话题:“你为离尘宗所做之事,我是佩服的。只是有一点,当年我就没想明白,如今更是糊涂。”

    “哦?”

    “你为宗门推演法门,心思急切,可以想见,只是那行事又是什么个意思?”

    方回不动声色,道一声:“请师兄明示。”

    老头儿端坐在地板上,看着相交数千年的故旧老友,认真问道:“为什么是何清呢?”

    “因为她最适合。”

    方祖师的回答非常清晰且干脆。但接下来,话题又抛向了遥远的过去:“记得朱师兄当年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

    “哪个?”

    “是‘万物皆可逆,时光不能移’之句。实是至理名言。我修行至今,所做之事,细想来,不外乎就是与此争斗,你追我赶,缠绕不休。如今形神渐弱,感触更深。”

    朱老先生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问道:“用何清便可节时省力么?”

    “以大衍阴阳推演完善度劫秘法,首需极精粹的阴阳之气,我实证部法门偏于激狭,难以自生,故而与人双修,是最简便实用的法子。当然,要与我修为匹配,不生瑕疵,最好是要长生真人一流,在山门内,现成的可寻不到。”

    “要在短时间内培养出一个长生真人?可何清的资质……”

    “不能说极差,但若与宗门一众真传弟子相比,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但好资质又有何用?便是现在,放眼宗门,包括步虚修士在内,七十年内,可登上真人境界的有几个?”

    朱老先生稍稍静默,方道:“那何清强在何处?”

    “她有野心,很好强,这是基础。但最要的……她自卑!”

    方回从容道:“她出身何氏宗族,身份不俗,自有一番好强和傲气,眼光颇高。然而和于舟流落江湖多年,富贵荣华不提,还因资质缺憾,拖于舟的后腿。经年累月之下,已郁结了浓重的自卑之意。所以我在摘星楼下给她机会,明言其中需要,又问她来历时,她心存侥幸,将于舟之事瞒过。”

    “瞒过?”朱老先生强调了一次。

    方回淡然一笑,不理这茬儿,续道:“我那‘燃髓血河’的厉害,师兄是知道的。固然可激发全身潜力,但有一分可能,又有谁愿意去冒那万劫不复的险绝痛苦,去争一线之机?也只有她,做错了事,弥补不得,世人冷眼,让她回不得头,由自卑而自虐,只能这么走下去。

    “然后,因为她好强,可补卑弱之不足;因为她有野心,可给她持续上进之力。如此几个因素加在一起,才有眼下之结果。别人都说我有手段让她七十年成就真人,却不知道,不是她这样的好材料,七十年,嘿嘿,就是七百年,又能如何?”

    ※※※

    声音低细,在灵海“沙沙”的背景音下,很容易就会忽略过去,不过余慈觉得,对面女修完全能够听清楚。所以,他就很配合地拍起了巴掌:“方祖师对人心鞭辟入里,算无遗策。”

    何清瞥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就是这细微的小动作,似乎便能将方回所讲述的那些令人窒息的信息卸下,就像拍掉衣角的灰尘,自然而轻松。

    轻松到让人心底发冷。

    “七十年下来,方祖师火候拿捏得很好。”

    女修也是佩服的样子,且很快又称赞余慈道:“我却没想到,你能请朱先生出头,方祖师也愿意配合。这样,前因后果,梳理得也差不多了。”

    的确,传音符之类的末流小技,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方回这样的大劫法宗师。若他不乐意,就算朱老先生面子再大,肯定也送不过只言片语。余慈知道,这就是方祖师承诺给他的交待。

    和当年摘星楼上,把小女孩儿气哭的那一幕,何其相像?

    当然,余慈没有哭,他目注何清,感觉到,事情越来越清晰,但女修的心思,却越发地难以捉摸。

    此时,倒是何清盯着他看:“你今天很奇怪,这些不痛不痒的话,说来徒乱人心,又有什么用处?”

    余慈闻言一笑:“那我们就说点儿实在的,我一直就在想啊,按照实证部的规矩,明明白白提出交易,说明方法,对你来说很困难吗?山门奇功秘技层出不穷,抽取天龙真形之气,只有你那种法子?就我看来,仙长你旁的不说,至少不是欲求不满的神女妖妇之流,何至于此?”

    他冷静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退一万步讲,什么采补阴阳或许上不得台面,但神交采气却是道典所述之玄门正法,自有许多清净法门。仙长偏要弄出个见不得人的效果来,当真是奇哉怪也。”

    这一回,何清没有立刻回答。

    此时余慈却是微笑起来:“不对么?我专门到书馆查阅过相关典籍,也学了一手,请何仙长指正。”

    说着,余慈阴神探手致意,那意思分明就是请何清将阳神出窍,试那么一回。

    何清看他许久,忽地莞尔一笑,顶门上亦是一道清光透出。

    真人阳神出窍,又是不同。肌体发肤纤毫毕现,有如实质,还透着些琉璃色,内中一圈金光如潮水般扩散,转眼将灵海幽光压下。余慈阴神被金光一照,就有不稳之相,还好天龙真意坐镇其中,勉强维持形体不散。

    阴神、阳神气机相接,自然有一个反应。余慈是处在绝对劣势,但他以绝大毅力,控制住心神,逆行刚学会的采气之法,当真摆出了认真实验的劲头,将阴神中含蕴的天龙真意渡过去一些,那边何清因山孤断角而有些损伤,正需此物,自然而然就吸纳过去,一切顺利。

    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双修。

    余慈就维持着这个状态,心念直抵何清那边:“为什么?”

    何清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类似之事,大约都是这个道理,便像你现在做的事情一样!”

    余慈一怔,忽又大笑:“知道瞒不过你!”

    笑声里,他猛地发力,阴神之后,一轮明月自灵海中飞腾而起,悬在头顶,强绝吸力霎那间影响一里方圆,阳神金光为之扭曲。

    金光之后,何清的声音稳定传来:“这就是你那面镜子,有摄魂的效用?”

    见她从容无碍,余慈哼都不哼,念头发动,刹那间第二轮明月升腾!

    “两面?”

    何清疑问声里,夺目青芒刹那间弥漫灵海,将阳神金光彻底压下。

    余慈不管结果如何,畅然笑道:“好叫何仙长得知,不痛不痒没意思,只是为了于观主,起码弄个条通理顺。至于我本人,简单得很,不论是死是活……

    “去你妈的!”

    伴着骂声,他便要将准备好的第二轮杀招放出。

    可在此之前,阳神金光硬生生在漫天青芒中撕裂一道口子,余慈感应骤乱,稍平复时,何清沉肃的面容已经在他眼前,磅礴强压只一扫,便让余慈阴神差点儿崩溃掉。

    还好此时,身后两轮明月重叠,青色琉璃一般的光波横切过来,将余慈挡在后面。比这变化还更早一线,灵海之下,灰影飞动,却是铁阑现身,一剑斩向何清似未设防的肉身。

    此时何清再度开口,语调则没有任何变化:

    “你可知道裂心剑锁?”

    第398章 咒誓

    你可知道裂心剑锁?

    何清的意念直透进来时,余慈的思维都要凝固了。

    下一刻,他的阴神被澎湃的强压轰飞,何清却完全没有针对他,阳神反手一指,扑向肉身所在的铁阑便被当胸洞穿。总算是铁阑乃阴魂之身,并无实体,又有论剑轩精妙剑术护身,未受致命伤害,但魂体又是虚弱一层。

    “笨蛋,不要乱了阵脚!”

    影鬼的意念传入,但听得出来,它也有些紧张。何清所说,正是它主动和余慈联系的依仗,若是这个被看破,他们今天的作为,就完全沦为一场笑话了。

    倒是余慈,先一步清醒过来。他和影鬼的谋划,完全靠心意沟通,最多加一位刑天,要么是口风极紧之辈,不可能外泄,就算何清已是长生真人,也不可能未卜先知,说到底,这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

    铁阑虽是木讷寡言,却很是聪明,此时又藏入灵海深处,与此间元气浑化如一,重归暗处。何清并未追击,因为她现在完全掌控了局面。

    不过此时灵海上最夺目的,还是两轮重叠的“明月”,青芒光辉横扫数里方圆,连灵海深蓝幽光也被压制。如此胜景,连何清都要多看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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