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如蒙大赦,忙跪下禀报:“烟爷恕罪,小的们照顾不周,宝姑娘又犯病了。”

    余慈眉头一皱:“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小半个时辰了。”

    余慈不再说话,加快了步速。

    这几日,宝蕴身上的禁制当然也发作过几次,路上稍一算,余慈便知道,时间较昨日又前移了一个时辰。

    结合陆青临走前,说起过“十魔内禁”之术的细节。余慈大概估算出,此邪法以十二天为一个周期,如果不是刻意触发,禁制发作的时间,将每日前提一个时辰,如此十二天为一轮,一轮过后,就是五到十年的寿元被抹杀。

    宝蕴中此禁制前,尚是青春年岁,真按此算下来,也不过就是四到八个月的性命。这还要略去她在移南园中,遭受花娘子“验证”时,耗掉的那些元气。

    余慈走进卧房的时候,两个侍女都是手足无措地站在碧纱橱外,里面却没一个人到里面照顾,见余慈进来,忙都跪下,有个胆大点儿的就解释:“是宝姑娘不让我们进去。”

    余慈哪会在意这个,直接进了碧纱橱,朱文英如影随形,跟在后面,便听那架子床吱吱呀呀地响,上面娇小的身影在抖颤,扭动、挣扎。

    床前,余慈看到了宝蕴的脸。

    令人绝望的折磨之下,宝蕴若还能保持容色焕发,那才真叫有鬼了,余慈就见她面容发灰,虽有密密一层汗珠,却也难见光泽。

    在半昏迷间,宝蕴似乎也感觉到余慈的到来,艰难睁开了眼睛,努力和余慈对视。出人意料,她一对眼眸却是晶亮。

    宝蕴仍是什么都没说,事实上,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可在眸光里,那个意念、或曰乞求,便像是她燃尽生机而亮起的火光,从未有如此清晰。

    这个仍给蒙在鼓里的蠢女人,正用她的方式做事呢。

    余慈俯视着她,看她青春娇美,此刻却因痛苦而抽搐的柔躯在榻上挣扎,末了无声叹了口气:“文英。”

    朱文英也是首次看到宝蕴受苦的模样,不免投注视线,但余慈话音一起,她就趋前半步,神色依旧平淡。但很快,她就不这么淡定了,只听余慈道:“过两日,我会和移南园那边合作制香,之前这段时间,你和宝蕴要好好相处。”

    话说到此处,他忽地发力,隔绝碧纱橱内外的音波传递,朱文英正奇怪他没道理的指令,见状心神一凛,垂首听得更为仔细。

    余慈的声音清晰入耳:“你面冷心热,禁不住宝蕴哭求,就趁我在园中做事的时候,私自去救她的情郎,然后,得手也好,失手也罢,总要弄出些响动,要紧还须护着那人的性命……明白?”

    第255章 幻缈香身 奇货可居

    不论朱文英是真明白,假明白,明白多少,余慈发下命令之后,就干脆甩手不管了。

    在家中歇了两日,如他所料,三家坊和长青门那边进度停滞,移南园那边果然又来相请,这回却是没叫顾执和左煌,只请他一位。

    单人只身步入这座华严城最有名的园林,余慈心里也在想着顾执介绍的移南园根底,在华严城诸堂口门派眼中,这个园子最大的功能当然是来消遣找乐。

    美酒、美食还是美人儿,总有厌倦的时候,可在这个园子里,总会出现一些意外的惊喜。所谓的惊喜,其实就是一些罕见、贵重的宝物,或是极有价值的法门典籍之类。

    这里不是三家坊,宝物的吞吐量天差地别,有时三两月都未必能见到一回,可宝物不出则已,每次出现,都能勾动一大批人的心弦,主事的花娘子又是七窍玲珑心肝儿,每一次分宝竞标,都能玩出花样来,让得手的得意,错过的惋惜且更是期盼,这效应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来二去,移南园在华严城众修士的眼中,愈发地不同凡俗,地位也是水涨船高。

    当然,花娘子那莫测高深的修为,也能在唯实力论的北荒,赢得足够的尊重。

    上回在花厅,花娘子话没说满,只是聊一个意向,而这次余慈入园,就要有实质性的举动了。她身家丰厚,出手又向来阔绰大方,这回七转安然香之事,也不例外,给三家坊、长青门许的好处就不说了,给余慈这边的,直接就列出三个选项:一是两份极上等的香料配方,在调香师眼中,可谓是万金不换;二是一部玄门步虚术,虽然算不得多么上乘,但对任何一个无宗无派,又修炼玄门丹诀的散修而言,都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三是一颗玄真凝虚丹,当然,不是全效的,而是三希堂出品,可增半甲子的寿元。

    她针对的就是余慈还丹上阶修士的身份。不过,对拥有“佛菩萨”靠山的人来说,这点儿东西,说不上破费,只是看碟下菜而已,而且,还有试探。

    换了以前,余慈也许还会斗斗心眼儿,可如今情况不同,他反应也就平平,没什么犹豫,就选择了第三项。

    花娘子惊讶于他的爽利,随后又想起一事:“听说九烟大师刚从一场劫数中脱身。”

    所谓劫数,自然是指他寿元将尽之事,余慈嗯了一声。

    花娘子露出很佩服的表情:“天下修士千千万,能在驻形关前,再抢出一头地的,少之又少,九烟大师确非寻常人。”

    说着,她却是伸手,就势抚上余慈的胸膛,笑吟吟道:“更难得大师肉身尚是荣发之姿,根底牢固,强健得很,日后必大有可为。”

    纤纤素手也只是一抹,随后便在恣意的笑声中收回,余慈哭笑不得:娘的,这算不算被调戏了?

    还好,说话间已经到了目的地,这里已经是移南园的尽头,倚着地层洞壁,开凿出一处洞府,简单朴素,和园中华丽豪奢的氛围不太相同。

    “白莲师妹就在丹室中,内里分隔数间,由两位视情况自行安排……她向来喜静,我就不进去了,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没有。”

    余慈心中有别的想法,自然不会在这里多生枝节。正要往里去,花娘子却凑在他耳边,低声软语,温香袭来:“白莲师妹平日里温柔可亲,可做事之时,向来认真,大师不妨让着她些……喏,可见到那边院落了?”

    刚转眼扫了一下,又听花娘子道:“那是奴家孩儿们在园子里的居处,大师若觉得乏闷,自去寻些乐子可也。谅来她们也不敢给大师使小性儿……”

    余慈咧咧嘴角,那些绝色舞娘,经由花娘子一说,倒似任他采撷,但凡是个有色心的,怕也架不住这等诱惑;多想一层,这似乎又是一次警告,让余慈找准位置,不要妄想打白莲的主意。

    好吧,再多想一层,花娘子不用“乐意”,却说“不敢”——他的名声似乎真的坏了。

    带着这点儿感慨,余慈迈步进了丹室。

    丹室外厅,白莲却已在此等候。

    她今日妆扮又与花厅中不同,就余慈见她以来,首度换下了雪白裙裳,披上道袍,乌发束髻,以道冠束结,道冠造型奇特,是一朵绽开的青莲,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

    拜的是佛菩萨,怎么是道装?

    念头一闪而过,余慈上前,与白莲见礼。

    白莲作道揖谢过,礼数周到,语意和婉,但保持着一定距离,只引他参观各炼丹房,这里的布置自然都不会有错,就是有错,以余慈现阶段的造诣,也看不出来,他走马观花,在几间石室中走了一遍,干脆就问起现阶段的进度和白莲的打算。

    对此,白莲并不讳言:“昨日左管事传来消息,近期想找到合乎条件的七转安然香,委实困难,长青门亦大致如此,惟有一些基础的香料药材,能够找到上品,终究需要自己动手。”

    “运气不佳,这也正常。”

    一边漫声回应,一边琢磨,这白莲到现在,说话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重心都在七转安然香上,难道真的只是要与他合作,制作香料?

    余慈这两天就有点儿疑惑移南园的目的,现在看来,竟是玩真的了。

    这时,白莲又打开一间石室门户,和其他几间不同,这里已经缭绕着悠悠香气,余慈鼻翼动了两下:“唔,这气味儿……”

    他转向白莲:“原来白莲道友已将此香制成。”

    他这辈子都没嗅过什么七转安然香,可灵犀散人那边却是有的,色香味俱全的记忆,余慈这两日没少体会,故而一下子就辨识出来。

    白莲微微摇头:“实是取来作为参照之物。”

    余慈就想起那日花厅中的细节:“似乎那一位要得还挺多?”

    白莲精致的面容上,首度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这让她眉目间多了一份可亲的烟火气,依旧动人:“是,要了五十份。”

    “法使明鉴,五十份,多吗?”

    低沉沙哑,却又出奇磁性的嗓音,忽然响起,余慈头皮一激,猛然回头。

    身后,袅袅烟气凝成了一个虚无的影像。

    那是一位盛装佳丽,面容有些模糊,只能见得秀美的轮廓,烟气有些散溢出去,像是飘扬的青丝和披帛,轻轻摆动,影像虽是静止,却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起舞一般,即便略显模糊,依旧美轮美奂。

    而随着烟气凝结,室内突然多出一层馨香,轻轻淡淡,若有若无,直透肺腑。

    是她?这位就是化成烟,余慈也认得。

    白莲也转过身来,向着烟气影像浅施一礼:“师姐。”

    师姐?

    余慈头部微垂,遮去面部表情:这女人在搞什么鬼哟……

    烟气影像毫无疑问就是妙相,当然这不是她亲自在此,而是用了一个类似于分身投影的手段。这一位,曾经是飞魂城主夫人,后又破门出家,给人的感觉是雍容淡定,但着实是八面玲珑,和魔门东支、大黑天佛母菩萨一脉,都能扯上关系,这不,竟然能让白莲称呼一声师姐,这关系可真值得琢磨了。

    余慈也知道,妙相的步虚术来自于大黑天佛母菩萨一脉,但一直对那边抱有相当大的戒心,如今这一出,未免让人吃惊。

    他考虑此事的时候,妙相那具青烟聚合的虚无身体再度说话,依旧是沙哑的嗓音:“我结成法身之后,世上一切实质丹药,均不能摄取,惟有以香料代替,如今这种情况,绝品七转安然香虽好,五十份,未必就多。”

    白莲秀眉微蹙,目光从边上流过,有些迟疑,看她至今没有向自己介绍妙相的意思,余慈如何不明白,他不动声色,道一句“你们聊”,便负手出门。

    他做得干脆利落,其实心里疑问不少,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自从妙相修炼了步虚术之后,法体旧创痊愈,嗓音早无嘶哑之症,怎么如今还越混越回去了?

    这里面肯定有鬼。

    余慈有心用上照神铜鉴,探探底细,然而对白莲,却是非常忌惮,因为此女曾经觉察出神意星芒的寄生状态,并成功驱出,现在这种距离,万一被揪出来,事情怕就乱了套。

    身后石室大门合上,隔绝了一切声息,余慈不紧不慢地踱步,心里的疑惑便如烟雾一般,缭绕不散,想不透啊想不透……

    等等!

    思路倏然间转过了一个方向,妙相用烟气凝成分身,是不是证明,她离此不远呢?

    毕竟,要做到像羽清玄那种级数的超长距离投影,妙相修为上还有很大的差距,而像余慈的承启天这样,还丹上阶就能动用的,全天下都很难找出第二个来。

    不说她的目的,其位置应该就在华严城附近才对。

    咝,好事儿啊!

    余慈心神猛然一振,真是瞌睡时候送枕头来着。想到自己心中的盘算,余慈心情随着有节奏的步点儿,竟是变得越来越轻松。

    事不宜迟,余慈随便找了一个炼丹房,关上门,将心神送入承启天:“小五,小五!”

    “师兄?”

    “帮我个忙,找一个旧相识,对,你的旧相识。”

    余慈没蠢到去找妙相分身的主意,而是将任务安在了小五的头上。以小五和妙相曾经的紧密联系,应该有些感应。

    不过,要做这种考验细心的活儿,小五的心思略显简单了些,余慈就让虚生帮忙,老道别的都不用做,每日里只需要避开几个厉害人物,大把地洒落神意星芒就好,随着心内虚空“人世间”范围的扩充,能够省略大量的筛选工作,更快地锁定大致范围。

    安排下这个活计,余慈就将注意力移到眼前的事上来。

    白莲和妙相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只不过事后,妙相的分身直接消失,白莲就像是忘了这件事,余慈也非常配合地将其“遗忘”掉。

    现在,余慈已经知道绝品的七转安然香,是给谁用的了,即便对妙相的要求仍有点儿怀疑,可看在双方交情的份儿上,余慈要比先前设想中的更用心才行。

    他和白莲就开始了合作。

    调制香料过程本身,倒是比较平淡,按照设想,七转安然香的调制过程,完全由白莲来操控,余慈则专门负责各种原料的精粹提取工作。

    有心炼法火在手,这个工作对余慈当真没有什么挑战性,可是一些必要的掩饰还是要有的,余慈正好也能够实践一下从灵犀散人记忆中得到的经验。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如此环境下,看不出白莲的性情有何特殊,花娘子的“警告”也都落在空处。

    余慈只觉得她温雅知礼,调制香料时,则专注凝神,心胸也甚开阔,有时余慈来送提炼好的香料,看到她的手法诀要,她也不在意。

    另外,即使余慈在精炼香料一项上,做到了尽善尽美的程度,白莲的调制手法,也是第一流的,但成果还是颇令人失望,两日下来,白莲做了近三百次尝试,成功造出绝品级数的,也只有一回。

    难得的是,就是这样,白莲依旧是不急不躁,心志的平和淡定,令人佩服。

    看起来,那大黑天佛母菩萨座下,也是各色人等都有呢。

    这样的性情看起来不是那么鲜明,可相处起来倒也轻松,和那带着毒刺的花娘子,截然不同。相处两天,余慈倒真对她有些好感。

    不过,平静的日子注定要发生一些波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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