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虑之际,又听慕容轻烟道:“妖儿与鬼厌先生尚有些旧怨未解,如今难得碰在一处,也是缘分,不知由我从中说合可好?”

    “听闻花妖亦是绝色,若是甘愿伏低做小,魔君想来也乐见其成。”

    范陵容故意曲解“说合”之意,毫不客气地挡回去。

    慕容轻烟哑然失笑:“这倒是鬼厌先生的意思?”

    其实鬼厌根本没指示,是范陵容自作主张。此时闻言,便淡然一笑:“魔君一贯作风,慕容仙子和那位花妖道友,应该了解才是,真要说合,按魔君的意思来便好。”

    这不是暗示,而是明白告知,说到这些,她却又想起自己的遭遇,唇角便勾勒出冷意森森。

    昨日之事,虽是她半推半就,结果却与想象中差了十万八千里,让她至今还不能释怀,若是其他人轻而易举地过关,她又如何能平衡得起来?

    她不担心鬼厌对她的应对不满,这等情况下,她若没有一点儿自主的权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况且那一位既然放了权,想也不至于立刻反悔才是。

    果然,鬼厌全无反应。

    慕容轻烟也没有生气,只是轻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既然得证长生,追求焉能与过往一般无二?我实不敢小觑鬼厌先生。”

    她言下之意无疑就是,若鬼厌你还抱着那肉欲欢好的低俗之事不放手,我就要看不起你了。

    范陵容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僵持,美眸流盼,在慕容轻烟俏脸上一转,才道:“那么慕容仙子觉得,魔君又应该追求何物?”

    慕容轻烟没有立刻回答,在轻柔的微笑中,她略微侧脸,看向外面雾霾,阴雾下的万化舟,像是一座没有灯火的城池,身在其中,不知其全貌。

    然而就在这幽深的“围城”中,千百符阵浑然一体,亿万气机层叠,气象恢宏,窥一斑而知全豹,随心阁积累数万年的深厚底蕴,足以让绝大部分人有高山仰止之感。

    感受总是个人的,可是慕容轻烟就这么一个微妙的动作,范陵容便不自觉为其所引,也移转视线,看那深邃的阴雾,被那沉沉的压力所扰,心下颇有触动,前面的念头又翻起来:“乘此神舟,破万里浪,横制四海,岂不快哉?”

    这时,慕容轻烟柔声开口:“人心各不相同,我实不敢为鬼厌先生代为定论,但世间选择,总不外乎驻世之根,立身之本……范东主想来应与我有同感。”

    范陵容没有立刻回应,却是心神被牵动,有些恍神,昨日在楼船上,她不正是用类似的理由,力劝鬼厌入主龙心堂?可结果呢……恍惚片刻,她才撇去这些无意义的想法,感觉到慕容轻烟深层的意思。

    她眸光盯视:“慕容仙子是说,飞魂城乐意与魔君沟通,或者有所助力?”

    慕容轻烟没有正面回应,只一声叹息:“世事无常,今日之前,谁想到你我竟要商量这些?”

    稍顿,她看向那本被范陵容随手放在案几上的书卷:“这一部《冰川志》,是四劫之前,一代游仙沈梦得所著,共分四十卷,尽得北国风光。自北荒以北,拦海山以西,山、川、河、海,无不述及,兼有风土人情,宗门流派,偏又只有八千字而已,真可谓字字珠玑,不是将锦绣山河纳于心中者,万不能有此佳作。”

    范陵容冷冷看她,没有回应。

    慕容轻烟继续道:“义父平生最喜此书,平日手不释卷,鬼厌先生亦是北人,却不知可曾读否?”

    “这个我却不知。”

    范陵容用不冷不热的语气回应,也是下意识地彰显她的独立性——她并不只是作为鬼厌的耳目口舌而存在的!

    虽是起了些情绪,但范陵容的思维不乱,她知道,这其中定有深意。

    慕容轻烟的义父,便是飞魂城主幽灿,传说此人在上一次四九重劫时,强渡劫关,已成就地仙之身,偶尔现踪,都是神龙不见首尾,近年来都在闭关,巩固境界,城中大事,都交由夏夫人处置;也有人说,幽灿渡劫失败,此时已成废人,被夏夫人篡了权去。

    一样的表相,不同的说法,只看人们爱信哪个。

    慕容轻烟突然提及此人,想来不是无因:莫不是说幽灿雄心壮志都在北方,对南国没有兴趣,默许鬼厌在南面发展?

    可这暗示也太过牵强。

    想着,她也不管慕容轻烟的视线,又拿起书卷,翻了几页。

    这本书,范陵容其实也读过的,看那熟悉的字句,当年的印象渐渐回归,到了她这种境界,过目不忘只是最基本的能力,将那八千字过一遍,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吧。

    如此回忆一遍,她心中倒是微动。

    四劫时光,万载长河,沈梦得当初所记,与今日已大有不同,就是山川地貌,也多有变易,说“物是人非”都难,唯“沧海桑田”之形容,差相仿佛,但是总有一些不变的东西。

    他将书卷翻到某页,那里是一段描述魔门心法的文字,谈及魔门三类基本心法:一是炼体之术,二是他化魔识,三就是魔主神通。

    其中炼体之术举的例子,就是幽冥九藏秘术,这是书中唯一提及此法门之处。

    书上说,魔门之法,“根于魔识,归于魔主”,相对而言,炼体之术在魔门诸法中,是离根本大道最远的一支,要想获得至高成就,几无可能,多数走此路的魔门修士,都会在半途转修魔识法门,而幽冥九藏秘术,从炼体而转入魔识,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这一评断,确实是很有见地——不过,这是余慈从范陵容那里看到后,做出的评价。

    而范陵容本人,对幽冥九藏秘术及魔门诸法,可没有这种认知,她想的则是另一件事:若将幽冥九藏秘术与鬼厌本人对接,这不就是说鬼厌距离天魔根本大法还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而慕容轻烟,或者是她背后的飞魂城,能够帮助鬼厌越过这道难关?

    如果真能做到,说是“助力”绝不为过,也比较好地契合了前面的“追求”之语,想来鬼厌几无拒绝的可能。

    然而飞魂城属于巫门一脉,和魔门完全不搭界,这种话莫说是出自慕容轻烟之口,就是幽灿讲来,又有几人相信?

    余慈的看法仍和范陵容有些差别。

    他与范陵容心神相通,八千文字纷流而过,《冰川志》对他来说,也如熟读一般。他便知道,幽冥九藏秘术的字眼,虽只在书中出现一次,可实际上,与之相关的信息,是有两条才对。

    因为其中有一个人名,使得鬼厌的记忆为之触动。

    那是四劫之前,一位有“沙魔君”称号的魔门宗师,其人将幽冥九藏秘术修炼到了巅峰,却生性怪癖,混化在北荒黑暴之中,神出鬼没,专门伏杀过路修士。最终不知怎的犯到了陆沉手中,任幽冥九藏秘术如何散聚由心,也被定元锤轰毙。

    对此事,沈梦得也提了一笔,当然,主要还是介绍周围地理环境,也就是那处位置,让余慈有些上心。

    沙魔君身死之地,是在原无拓城之东,与黑水河相接的地下暗河之西的一片区域,若别太过计较精确性的话,那里也正是陆沉与两大魔主交战之地,三方虚空交汇之所。

    啧……无论是道意玉蝉的外壳,还是这本《冰川志》,都不是仓促间拿出来的,这就是说,慕容轻烟早有准备?

    灵巫之能,奇妙如斯?

    余慈还注意到,慕容轻烟每一次抛出来的问题,都使得他和范陵容产生理解上的差异,但又不能说哪一项是错误的,也就是说,每一个问题都包含两层意思,又能与不同的听众进行几无障碍的交流。

    若慕容轻烟乃是刻意用这种方式说话,那她的心智着实惊人,对范陵容和鬼厌的了解,也到了一个极其深入的地步。

    感叹中,余慈认真考虑女修的暗示,她指出那片区域的意图何在?

    好吧,道意玉蝉确实是从那里流出来的,但这件事,当慕容轻烟拿出那层皮壳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下定论了,没有要用这种试重新强调,那么,就是指传说中与之相关的上清秘宝喽?要说飞魂城对其感兴趣,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嗯,要说黄泉秘府、碧落天阙,勉强也说得……通!

    半眯的眼睛倏然睁开,碧光如火,外透丈寻。

    余慈一下子从盘坐的姿态中起身,因心绪激荡之故,忘了收力,脚下浮空花承受不住,在呻吟声中燃起绿火,迅速蔓延开来,照得一天皆碧。

    他也顾不得这些了,之前那一瞬间,昨日半途而废的记忆追溯,突然就抓住了一个关键点,引得模糊的情景画面乍明乍暗,此刻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错过!

    当即舍去一切杂念,锁死了灵光的源头,刹那间,余慈像是坠入了彩光漩涡之中,又像是被当空烈日强芒灼伤,明明是神意感知的状态,却有被“刺瞎”了的痛楚,相应的一切感知都变得混沌。

    余慈不惊反喜,因为这种感觉,正是契入不得了的记忆烙印,才会有的反应,更关键的是,他开始记得,自己在哪里经历过类似的场面。

    碧落天阙!

    这个念头轰然炸开,余慈眼前一暗,但事实上,那段记忆依然精光耀眼,只是比刚才要焚毁感知的“强芒”略微减弱了一些,已经达到了余慈能够勉强辨识的程度。

    在尖针利刃般的精光中,余慈隐约“看”到了,幽蓝天空下,有一片华彩祥光,虽说在眼前的刺激下,不是那么分明,可在其间,又可见一座高逾百丈的巨大牌坊,九间十柱,通体碧透,而后主虚空中,云烟如海,仙桥飞架,隐约可见宫阙飞檐,气象森森,令人见之凛然。

    不错,这就是碧落天阙!

    那一处由无量虚空神主创立,隐藏在北荒无数岁月,却一直无人能得其门而入的洞天秘府。

    然而如此胜景,也不过是作为背景出现罢。

    那缈若天宫的恢宏建筑之上,更准确地说,是在九间十柱的巨大牌坊上空,随着余慈心意投注,现出一片文字,个个大如斗箕,八角垂芒,玄机妙化,交织成章,虚空映照下,便如天人手书,气象恢宏。

    余慈的记忆愈发清晰,他已经记起来了,这就是碧落天阙之外,由无量虚空神主布下,被鬼厌称之为“入门级”修行之法。

    然而,说是“入门级”,不得其门而入,也是枉然。

    自余慈充分感悟无量虚空神主本源之力,他对这篇文字,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而在被三方虚空禁锢的那些年里,他为求解悟更深奥的虚空法门,也从来没有懈怠过。

    时至如今,他至少辨认出了三百多个字,在千余字的篇章中,这个数目已占到了三成,在缺乏黄泉秘府一脉修行诀要的前提下,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从中解悟出来的虚空神通,更有许多以前闻有未闻的精妙之处。

    可越是这样,余慈越清楚,他离完全解读这“入门级”的法门,还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因为剩下六七百字,至少有一半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辨析,甚至连看都看不清楚的,很显然,只了悟虚空神通,并不能拼凑成一把完整的“钥匙”。

    所以,这些年,他只将其作为一项例行的修炼来进行,对无法看清的文字,并不强求。可在今日,在重新追溯到记忆源头的时刻,那些遮蔽字句的光芒,纷纷流散,使早就镶刻在神魂中的记忆,突然变了一个模样。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极其奇特的手段,但余慈暂时没有研究的心思,他已经被那渐渐显出全貌的篇章,吸引了全部的精力。

    到目前为止,余慈能够解析出字义的,仍只有那三百来个与虚空神通有关的字形,其他的文字,只能说,感觉里面字义隐约熟悉罢了。他很明智地没有去抠字眼儿,而是先观看这悬空华章的整体。

    这篇千余字的文章,余慈首次得窥全貌,愈发觉得它光芒飞流,气象万千,尤其是字字之间,气机牵引演化,可谓一瞬十变,使得本来就含义丰富的字形,在连贯起来时,含蕴的信息量更是猛增十倍、百倍,想用以前的办法,逐字逐句解析,怕是要几十上百年,方可见功,其中稍有错漏,绕死在里面,也未可知。

    余慈不免有些恶意地揣测:“当年无量虚空神主搞这个,大概把黄泉秘府那拔人祸害得不轻罢!”

    窥一斑而知全豹,知全豹则明其质。余慈怎么说也是精通符文分形解构组合的人物,立刻就把握住了当年无量虚空神主某些心思。这样的文章,可以说有许多解析之法,方法不同,解析得出的结果也不同,但要想完全把握住文章的实质,必须抓住里面关键的几个元素,不能多,也不能少,多则惑,少则迷。

    至于关键元素,肯定有“虚空”一项,且是占了三分之一的重要位置。其余的,从最初灵光闪烁的源头看,那是一个有些悖逆常理的认知:自己信奉自己。

    不说如何该“自信”,神主法门定然是有的。

    一念既明,那一幅不断变化的记忆影像中,便有些许字句闪烁,多是以前能够看见,却不明白的字形,但也有小半刚见到的部分,还有一些,和“虚空”元素相关者重叠。此时心有定见,细观之,依稀间确实有相应的释义变化。

    这就是“神主”一项。

    不过,余慈在北荒时,就初涉神主之道,当时却没能发现端倪,应该还有点儿窍门,这个可以以后再考虑。

    话又说回来,那一位还是真是坚守本职啊,余慈哑然失笑间又想,那么“无量”有没有?

    ……

    很可惜,没有!

    记忆画面没有任何感应的迹象。想来也是,无量虚空神主怎么说也是元始魔主在此界的代言人之一,魔门内外,知道他、了解他、研究他的修士,代不乏人。在这个领域,比余慈强出一截的,说车载斗量,也不为过,如果这么容易就被猜出来,无量虚空神主闲得傻了才把这篇文章放在大门口,为自己招灾惹祸。

    唔,这么一想,余慈倒是又猜出了一个可能。若以这种思路来做,一切便都有个前提:不信奉元始魔主,且与那一位没有任何干系!

    若不如此,魔门修士知道,就等于是元始魔主知道,毕竟在魔门的领域,元始魔主可谓万知万能,只要他愿意,就不会有任何死角。

    那么这一项,无疑就是“避魔”。

    记忆中的图像当即又有反映,这次,几乎所有的文字,都表露出相应的气机联系,显出这一条在无量虚空神主设定中的关键位置。

    迄今为止,余慈已经总结出了三项,分别是避魔、虚空和神主。

    不说避魔这个关键和前提,其余两项占了文章中近八成的篇幅,至于剩下两成,则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了。

    余慈也不着急,单只是这三项的明确,已经让绝大部份篇章联成一片,以之为线索,完全可以对文章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解读,他决定花一些时间,仔细研究,至于其他的,都可以放放。

    正想到这儿,他的念头忽地一僵。

    因为,他发现了一颗莫名出现,已经种入鬼厌脑宫的魔种。

    这颗魔种实在太过妖异,突然冒出来,直接就种入了脑宫深处,直抵神魂核心,若鬼厌真是个正常人,这一下说不定就要得手,可问题是,鬼厌只不过是具傀儡外壳,真正的核心,只是余慈分化出来的念头,不具备吸引魔种的条件。

    至于余慈的本体,则在鬼厌脑宫深处的道意玉蝉之中,由三方元气形成的厚壳牢牢封固,内外隔绝,就是余慈,也只能通过承启天和天魔眷属的渠道,迂回联系,那颗魔种再怎么妖异,碰到这一屏障,也没办法,一头撞上,没成功,反却露了形迹。

    余慈怔了怔,森森寒意涌上心头,亦将心念洗个明透。这一刻,他只有一刻想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心念既生,记忆中的华章忽地通篇震动,从头至尾,气机连贯而下,一气呵成。当头字义明晰,却是个总括标题:碧落通幽十二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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