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过了最初的兴奋,以及随后的患得患失,季元终于恢复了起码的冷静。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这种做法很是不智,即便有求于九烟,可要把宗门的麻烦,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说不定就会被人在后面狠狠阴上一记。

    况且,他身边就有请来的帮手,延请的那位,虽然应是比不过九烟的造诣,但若厚此薄彼太明显,也会招人怨恨,平添枝节。

    想到这里,他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脸上挤出个笑容:“真的是九烟大师,丰都城一别后,十多年不见,在下是欢喜得失态了。冒昧打扰,冒昧打扰。”

    他又转向回风道士这边:“在下季元,敢问三位道友名号?”

    他礼数还算周全,可任是谁都能看出来,其早已心不在焉,这边就由回风道士通报了名姓,季元便道两声“久仰”,其实也没往心里去,又转向九烟道:“大师既然到了南国,在下便厚着脸皮,做一回东,略尽地主之谊,务请大师赏光。”

    记得在丰都城时,这一位可不是这么恭顺的。

    九烟本没有闲情与他纠缠,不过,他却是看到,在季元身边几人中,有一张熟面孔,但那位与九烟从没有任何交集,偏偏表情颇有些微妙。

    为此,他心里一动,便答应了下来。

    季元大喜过望,忙确认了约期、地点,这才行礼作揖,欣喜而去。

    又往上走了一段路,旁边一位同来的修士,终于忍不住问他:“季老弟,这位九烟大师……”

    “故交,故交。”

    也许是觉得这样说话太没诚意,平白惹人猜疑,季元眼珠一转,又道:“吴老哥,这一位,那是能在湛宫主的面前说上话的,吴老哥你也知道,湛宫主那性情,最是看不起人的,可当年在丰都城,和这位可说是无所避忌,与辛天君,就是八景宫那位,私下切磋时,都带着他去的……只此一条,小弟也必须要结交啊。”

    吴老哥全没想到,这儿又牵扯出一位顶尖儿的人物,当即倒抽一口凉气:“辛乙辛天君?”

    “可不是么!”

    “北荒还有这等人物?”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嘛。”

    季元笑了一声:“敝宗沾惹的这场麻烦,还要靠吴老哥你帮衬,若不然,吕大师可不那么好见……”

    “放心放心,若老弟你要请‘大吕’,老哥我不敢打包票,但这位‘小吕’大师,却是社中的同好,就算我出面不成,后面还有海真人呢!倪兄弟,我说得是不是这个理儿?倪兄弟?”

    另一位同行的修士,莫名地走了神,叫了两声才醒觉。

    吴老哥便笑:“你也想起九烟是何人了?还是对蕊珠宫的那些女仙心向往之?”

    倪姓修士打了个哈哈,看了季元一眼,笑道:“哪有的事,我是在想,‘小吕’大师毕竟是社中第一流的调香师,地位不同,脾气还有些古怪,比他伯父吕沛大师还要难打交道,咱们既然答应了季老弟,总要做个十全十美,不能让季老弟看轻了去。”

    季元忙道不敢,心里却是暗中一怵,这位莫不是也知道九烟的底细,在这里刺他来着?

    吴老哥也奇怪倪姓修士的言论,但他们搭档多年,自有默契,心念一动就帮衬道:“倪兄弟你的意思是……”

    “我想,咱们直接请海真人来吧,正好真人就在城中,‘小吕’大师无论如何都会卖真人一个面子。”

    “哎哟,那怎么使得!”

    不等吴老哥说话,季元便连连客气推拒,可实际上,他可没有一点儿客气的意思——事态发展就是这么古怪,在碰到九烟之前,如果吴、倪二人主动说起要海真人帮忙,他定是欢喜;可如今,再这么下去,要赔出一个大人情不说,更可能来个不欢而散、反目成仇!

    看季元的反应,吴老哥眨眨眼,忽地有所悟。此时,他们已到了预订的亭台席位上,客套两下,便纷纷落座,倒是季元,有了心事,总觉得不保险,便借故出了亭子,唤过两个长随,收束音波,逐一吩咐:“你,马上去和牛掌柜联系,说是事情有些变化,要他把货物按着‘争盘’的规矩,分划成两份,不要露了形迹;此外,也让他和北荒的分店联系,打探一下九烟大师的过往、喜好、忌讳之类,务必详尽,有了信儿,你就速速来报。

    “你,就到大师那边儿侍候着,大师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能跟丢,且不可惹人生厌,里面的度,要好好掌握了。”

    两个长随应命而去,季元又在心里揣摩了好久,觉得没什么问题,才重返亭中,这时候,亭子里吴、倪二人也已经交流完毕,三人打个照面,都露出笑脸。

    但下一刻,季元就看到,对面两位的笑容突兀地扭曲,眼中分明倒映出某个人影。

    近在咫尺,他竟然全无所觉!

    季元大惊回头,却只见一位高大道人,牵着一名七八岁的女童,站在亭口,微微而笑。

    吴、倪二人像是屁股底下被捅了刀,一发地跳起来。吴老哥脱口就叫:“鬼……”

    话刚出口,就让倪姓修士狠戳了一记,同时那边也响起称呼:“南湖……真人,您老人家怎么在此?”

    南湖真人?

    季元自认为对南国修行界的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却也想不出有这么一位。

    他知道,吴、倪二人,都是海宏真人重建沧海猎团后,团里面的中坚,又是四海社中人,身份地位说不上,但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至少能和他这个飞羽宗的亲传弟子扯一扯交情,谈一谈买卖,有平起平坐的架势。

    但看得出来,他们对眼前这位手携幼女的南湖真人,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岂不见此人到后,那浑身上下不得劲儿的模样?

    而且,姓吴的那一声“鬼”,也很值得怀疑。

    可这位南湖真人看上去,可真不像什么凶厉之人,笑吟吟地进了亭子,还很友好地对他点点头,这才落座。

    不过也从这一刻起,季元发现,对方进来,可是一点儿都没有要得到亭中主人允许的意思,这里的事态、氛围,已完全被其掌控,吴、倪二人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只听他道:“东海一别,有几个月没见,怎么还生分了?海宏真人可好?若雷老弟可好?”

    “都好,都好。”

    吴老哥明显是没过脑子,脱口而出。

    倪姓修士则更冷静一点儿:“敢叫真人得知,月前东海劫来,海底也呆不住,对太渊城的探索,也只能暂停,大伙儿没奈何之下,都到了吴钩城来避劫。海真人、樊大师都在城中,若他们知道真人在此,定是极高兴的。”

    顿了一顿,他又道:“为季元老弟之事,海真人正赶过来,真人您……”

    “哦,海真人要来,既然如此,就等等吧。”

    此言一出,亭中三人都松了口气,兵对兵、将对将,大王对大王,长生真人级别的事情,他们掺和不起。这一位不搭理他们,还求之不得呢。

    倪姓修士自然是有眼色的,忙执了酒壶,给这位倒酒,吴老哥慢了一步,只能捧了茶壶,侍候边上的小姑娘,倒把季元晾在了一边。

    季元也不着恼,此情此景之下,把他忘了才更好,最好是把“小吕”大师的事情也忘掉。

    他已经在想,是不是来个“诸位忙着,容后再会”之类的说辞,甩手走掉,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正转着念头,却见“南湖真人”将视线移过来,眼中也不见什么特异之处,可季元只觉得头顶发麻,全身上下便似被冷水浸了一通,通身百窍连震,金丹都似不安其位。

    他终于明白了吴、倪二人究竟是怎么个不得劲儿法。

    可长生真人他见得多了,便是宗门里也有长生真人坐镇,怎么从来就没有这种感觉?

    说起来,这感觉更像是面对宗门里那位长年闭关的劫法老祖……

    心里头又打个寒颤,本能地不愿再多想,忙施了一礼,叫声“真人”。

    “你刚才招呼的那位,叫九烟的……是调香师吧?”

    季元先是一窘,都不敢看吴、倪二人的表情,却又着实愕然:“真人知道?”

    “我不就在旁边亭子里嘛,你们没注意到而已。”

    季元不自觉就接连躬身,连道“恕罪”。

    可惜,这位不再搭理他,也不再与吴、倪二人说话,自顾自地饮酒,偶尔还给旁边的小姑娘推荐几块点心,仿佛前面的话,真的只是闲聊而已。

    长生真人当面,又是如此态度,三个人都要拿出十二分的小心,站在亭中,除了偶尔眼神交流,便如泥雕木塑一般,气氛古怪极了。

    如此氛围,一直持续到亭外大笑声响起:“当日东海一别,道兄却是做出了好大的事情。”

    笑声中,一人大步走来,袍袂生风,面目虽平凡,却有一股豪雄之气,不类凡俗,正是沧海猎团的首脑,海宏。

    海宏进得亭来,迎面就是一揖:“道兄受困之时,社中力量不济,未能及时救援,还折了青狼山主,着实愧对道兄和无垢先生。”

    亭中的“南湖真人”,自然就是鬼厌,他站起身来,将海宏扶了一扶,哑然失笑:“此事与道兄何干?”

    “若非海某在社中发了此项消息,何至于此?海某也着实没想到原址上,竟有这番变故!累得道兄身陷险地……”

    海宏的态度没说的,相当诚恳,而鬼厌自然也不会斤斤计较,当下亭台内原本的诡异气氛一扫而空,吴、倪二人也都如释重负。

    季元也想放松来着,可是海宏可不是能轻易打马虎眼的人物。

    与鬼厌笑语几句,便转过来:“我既然来了,季十九你就放宽心,先回去。吕大师那边,我会去给他讲,回头自会前去察探详情,你在城中等消息就是。”

    季元心里发苦,又不敢拒绝,脸上却还要做欢欣鼓舞状,道谢不迭,脑子里转的,全是如何圆场的主意,魂不守舍地告辞离开。

    等季元走远,海宏哈了一声,很是不屑:“此人首鼠两端,恁地小家子气。当我不知道,他见了九烟,就想把本社甩开么?”

    回头似是想起什么事:“对了,九烟与道兄还有些交情?”

    “海真人还记得此事么?”

    鬼厌回应得轻描淡写:“当年在北荒,我与他也是有一面之缘的,还交易了一张配方,就是那镇极香的方子。嘿,有一技之长的,果然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听他语气,海宏脸上笑容更深了些:“道兄所言不错,只是,才高遭人妒,这一位结下的仇怨,怕也不少啊。”

    “怎么说?”

    海宏哈哈一笑,向鬼厌拱了拱手:“此前还要先向道兄贺,如今已入本社之中,此后,我们就是同道中人了。听闻道兄是在危险之时,不离不弃,毅然入社,此中情谊,社中弟兄,都是承情在心的。”

    他话锋又是一转:“不过,道兄显然是不怎么关注社中的消息。这位九烟大师,已经被放了榜,要取他性命,其酬劳,可是相当不俗!”

    旁边一直和点心做斗争的小五抬起头来,看着笑容满面的海宏,微张小口,睁大眼睛,一时定了格。

    第054章 千载难逢 调香之争

    海宏说起九烟的时候,远处的九烟一行人,也谈得差不多了。

    托湛水澄的猫威,本是最有戒心的回风道士,也是方寸大乱。

    而这其中,也有蕊珠宫,更确切地说,是羽清玄和上清宗特殊关系的缘故。

    虽然上一劫末,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太玄魔母、羽清玄和上清宗闹得非常僵,但无论怎么说,羽清玄身上,上清宗的烙印都是无法洗去的。

    她更是上清宗破灭后,成就最高的一位“上清人”,这也使得她在回风道士这样的“遗老遗少”眼中,地位分外不同。

    当年,无羽和无回道士的师长们,不是没想过走通羽清玄的门路,可完全是不得其门而入。

    正是有师长们的折戟沉沙,回风道士不自觉就把九烟再高看一头。他甚至忍不住去想,那一门四灵法相,是不是就是来自于蕊珠宫、来自于羽清玄的馈赠?

    如果能借九烟,搭上蕊珠宫的线,他们这一支遗脉,或许不会再这么辛苦。

    最后,回风道士已经有些魂不守舍,连怎么达成的协议都快要忘记了,只知道最后九烟同意将四灵法相的心法与他们做交换,至于己方付出了什么……

    呃,付出什么来着?

    九烟和无羽三人一起下崖,回风道士的心思,自然瞒不过他。

    思定院付出什么,对九烟,其实也是对余慈,又有什么用处?

    如今无羽已是他的天魔眷属,生死都不由人,思定堂里的一切,对他都没有秘密可言。今天特意到海天台上来,与回风道士、张妙林见面不是主要目的,最主要的,是要安抚一下无羽的心思。

    余慈对无羽是很看重的,虽说她资质一般,但意志坚定,心境修养甚高,又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执念。

    这正是天魔眷属最可贵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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