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柳观倒是能从中解析一二,找一些关键词句:“坏我……证道机缘?”

    本源之力的衍化,果然是对太阿魔含有大用途,其输送燃料的同时,也是一个验证感悟的过程,但这一切都被叶缤用诡异的手段中止了,无怪乎太阿魔含气怒如狂,换了任何一位过去,都会是同样的反应。

    柳观解析出来的,仅仅是关键句,充斥在东华虚空中的,更多的还是暴乱的极端情绪,那就等于是太阿魔含的怒骂了,真如狂风暴雨一般,无休无止。

    大约是不喜欢聒噪吧,叶缤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首度开口:“证你何如证我?”

    嗓音清亮悠远,丝毫没有因为长时间处于天劫轰击之下,而有任何吃力疲惫的感觉。

    天上天下,宫内宫外,一时都是哑然。

    叶缤所言固然是真理,然而剑修真人证劫法,又是叶缤这样天纵之才,水到渠成之事,也能与太阿魔含所遇之机缘相提并论么?

    柳观自觉,换他上去,怕也是要三尸暴跳的,太阿魔含也正是如此,顷刻间掀起的情绪风暴,虽是受到本源之力对法则体系的影响,有些扭曲失准,也更为恐怖。

    叶缤所立之处,颜色墨染,又有魔火妖焰,横斥四方,卷缠如蛇,几化实质,每一条魔蛇都狰狞凶怖,正是太阿魔含极端情绪的外化。短时间,这些魔蛇,都是具备了劫法宗师的修为,更天然形成魔域,要将叶缤彻底炼化。

    理所当然的,一切天魔法门,都不会简单地施以外部压力,而是要从内部攻破,当太阿魔含不顾一切地将魔域催至极处,由于境界上的差异,叶缤身心之中,一切虚弱处,也就映现出来。

    喧嚣的魔意攻伐陡然一顿,片刻之后,太阿魔含的声音响起来,有些意外,更多的还是忍俊不住的荒唐喜意:“元神血咒?你立下咒誓,也敢妄为……真是自寻死路!”

    太阿魔含的声音扫过,九真仙宫之内,众修士都是面面相觑,虽不知道咒誓的具体内容,想也与她所作所为有所忤逆。

    鬼神剑呲牙咧嘴:“叶缤怎地如此不智?”

    那边柳观也呸了一声:“定与黄泉贱婢脱不开干系!”

    追着他们的话尾,太阿魔含纵声狂笑,谁都知道,元神血咒对修士而言,是心灵层面的绝大破绽,以太阿魔含的末法主修为,可说有百般千种手段,能够利用起来,这已不是授人以柄的问题了,简直就是引颈受戮!

    此时此刻,再看塌陷虚空边缘的无妄剑,也由不得众修士不多想一层:叶缤要做什么?又或是她和陷到里面去的九烟有什么说不开的关系?

    这些疑惑,注定难以得到解答了,太阿魔含已将天劫之下,魔火蛇形催化到极致,使魔域最终成就,万千魔蛇大小不等,动静不一,唯有那狰狞横暴的魔意,如出一辙,便是相隔千百里,也有烦躁厌憎之意,由心而发,难以自抑。

    胜慧行者低颂一声佛号,自施无上智慧法,按住袖中蠢蠢欲动的无相天魔:“诸位当心,此为烦恼魔域!”

    他提醒得正当时,像太阿魔含这等末法主大能,一应染化法门开启,莫不是千万里生灵沉沦,尽化入魔域之中。他们这些旁观者,一个也逃不过去,都要被摄取负面情绪,充为燃料,或化生魔种,再作用到主要目标之上。

    不知不觉间,就有贪欲瞋恚愚痴之惑,在心中消长,自家精气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失,更招来魔头,随心潜入,就算众修士都有真人境界,心境修为了得,但诸惑起灭,随消随长,十分麻烦,也是受到太阿魔含全面的境界压制之故。

    因太阿魔含契入自家情绪,故而魔域是以嗔念发动,使人生愤恨、恼怒之心,黑袍修炼成了“焚心真意”,倒是有些抗力,饶是如此,也觉得心湖翻动,波澜暗生,不自觉就被截了一些精气出去,一时心下惊骇,也不知处在魔域正中的叶缤,又是怎样一个状态。

    看远方魔蛇交缠,簌簌而动,倒有数只,体形暴涨,分明是吞得情绪养料,蕴得烦恼,难道说……

    正揣测之际,东华虚空中,太阿魔含的狂笑声倒是消敛下去,但相应的魔吟咒念之声,便如蚊蝇,嗡嗡入耳,啮咬心神。

    黑袍的脸色变了。

    这嗡嗡咒音,听在他和柳观这些魔门修士耳中,简直就是一篇蝇头小楷,铺陈开来,其中罗列的,均是魔域影响范围内,众修士心底匿藏的不情、不愿、不为之念,几等于是将人心之中,最隐秘之事活生生剥开,使之光赤无遮,大白天下。

    探秘窥私之心,人皆有之,在他们这个层次境界,更知人心者胜,疑人心者败,又有谁不想窥得他们道基根本,以为参照?

    太阿魔含正以其无上魔功,强行轰开了各人的心防壁垒,虽大都浅薄,却也有憾魂动魄之效。黑袍、柳观因为是魔门中人,最先得利,但也是最先入瓮,有他二人垫上,便如立坝蓄水,决而成灾。

    祁白衣等人也先后发觉不对,可那时候,诸修士心神已是四壁通透,八面来风,在蚊蝇魔咒的作用下,多有隐蔽心念流出者。

    能留到现在的修士,心境修养都是在水准之上的,可世上从来都是自度者易,度人者难。自家心境看似深潭一口,一旦与他人接接触,比对交汇,多有差异以及料断有误处,便是波澜涌起,丛生烦恼。

    虚空中一时间贪嗔痴三毒流布,虽不至于让众修士反目成仇,但收拾心情、调理情绪,都十分耗力,其中也不知被太阿魔含拿了多少去用。如果太阿魔含的目标不是叶缤,而是九真仙宫中人,这一下子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

    尤其让人汗颜的是,到这种程度,叶缤那里流出的心念反而最少,其冷冽森寒、虚缈难测,也是表里如一,论心境修为,竟似还远在几个劫法宗师之上。以至于“烦恼魔域”看不出有什么进度。

    黑袍心中也由流过恶意的念头:“奶奶的不是在罗刹那边千锤百炼了吧!”

    下一瞬他就恨不能自砸脑袋,因为这信息,还有一些衍生出来的图景,转眼就遭咒音卷去,流布开来,简直就是在东华虚空大声嚷嚷,惟恐他人不知。

    就算黑袍一贯凶横,也给惊得脸青唇白,但凡这里面有一点儿东西流出去,便是今日逃过一劫,回头也是把罗刹鬼王和叶缤得罪得狠了,哪还有好日子过?

    也在此时,身边柳观闷哼一声,黑袍本能以为这是柳观对他表示不满,但紧接着就发现,完全是想岔了。

    “这是什么东西?”

    柳观的心态比黑袍强出一截,很有些“既来之则安之”的意味儿,除了收拢自家心神外,偶尔也主动撷取某些信息,便如此刻。

    黑袍也触及了那份心念。

    但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节奏上的错乱感,心念本身蕴藏着大量的信息,可这些信息几乎全挤在一个点上,没有流动、没有运转、没有秩序,相应的,让人根本无法理解,偏又能感觉到,其实自己是在“阅读”,但那速度,简直是惨不忍睹。

    与之同时,他“看”到了心念的来处。

    九烟!他还活着?

    猛回头,看向塌陷的虚空中央,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一时间,黑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恐怕连太阿魔含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引出这么一个枝节吧。难道是太阿魔含本身,还与那中央有一些难以测知的联系,故而把魔域的影响,投射到里面去了?

    这样的话……

    也在此刻,烦恼魔域,包括那万千蠕动的魔蛇,都明显地停滞了一刹那,初时黑袍以为,那是被映现出来的九烟心念所惊,但很快,事实将他的猜测完全击破。

    天劫魔域之中,一个清晰的人影映现出来,无论万千魔蛇如何裹缠遮蔽,却都如虚缈烟气一般,但凡有光照风吹,便映透散逸,再难作用。

    黑袍愕然。

    难道“烦恼魔域”只是太阿魔含拿出的剪影么?他们遭的这番罪又是怎么回事?

    此情此景,孰真孰幻?

    九真仙宫内诸修士注定了难以去追究那种虚无缥缈的问题,因为在此刻,便以叶缤的身形为延伸之起点,醒目的裂痕切过团簇的魔蛇、弥漫的劫云、乃至于整个烦恼魔域。

    太阿魔含掀起来的那狗屁倒灶的“交流”,倒使众修士能够更清晰地感觉到,发生在远方的变故。

    那边的撕裂,绝对不是幻术,破坏性的效果正急剧显现,烦恼魔域就像是在最核心处挨了一刀,所有的运转流变,以至于整体的结构都难以维持。更不用说重新在东华虚空中掀起狂飙巨浪的极端情绪,这波来自太阿魔含的负面冲击,就算没有“交流”,也是刺耳兼醒目,正如同受创的野兽所发出的嚎叫声。

    太阿魔含受伤了。

    黑袍只觉得背脊冰寒,叶缤出手一击,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范畴,也就是从太阿魔含的情绪心念中,才倒映出一点儿影子。

    正如之前“真”和“幻”的错觉,叶缤“出剑”的一瞬,根本是跳出了所有的困缚,包括天劫、魔域乃至于此方天地,正是将斩破法则,无所拘束的剑道神通发挥到了极致。

    太阿魔含的无上魔功、万千化身,在此“剑锋”之前,完全没了意义,正是以最虚弱处,挨了叶缤不可思议的真幻一剑。

    不只是黑袍,还有祁白衣、鬼神剑等人,同样是为这流布在心灵间的片断所摄,心驰神往,不克自持。

    叶缤出剑之后,身形便是消失,这是真正的消失了,东华虚空中再也感觉不到她的气息,便是与她气机锁定的天劫,都失去了目标,变得混沌弥乱。

    真是不得了,难道这就是大真幻剑意的至境吗?

    心神摇动间,众修士不免对周围环境变化有些迟钝了,以至于迟了至少一息时间,才陆续发现了异常。

    “叔父?”

    “感觉到了?这碧落天阙……不动了?”

    类似于柳观叔侄的对话,也发生在祁白衣那边,众修士强迫自己从叶缤惊艳一剑的冲击中回神,游目四顾。

    柳观所说的“动”,并不是说这一处宫殿群落以前是活动的,而是指宫阙作为黄泉夫人整体布局的一部分,输送天地元气,包括太阿魔含“供奉”力量的功能。

    就算是叶缤以无妄剑出手,割裂太阿魔含输送渠道的时候,宫阙内部的元气流转也没有彻底停止。

    可就在刚才,元气流转非常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空白。一路回溯过去,大约就是叶缤出剑的前后,可感觉中,又与她没有关联——那般纯粹的剑意攻伐,容不下这里的枝节变故。

    要是只有短时间的“空白”,也不值得诸修士动容,可最大的问题在于,当“空白”过后,整个宫殿群落的元气流转节奏,就给搅得乱了。

    失去了节奏,宫阙受到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其实,柳观和余慈的观点是非常相近的,都认为宫阙、东华虚空、半边宝镜,是黄泉夫人特意设计、拼接,最终形成的金城汤池,坚实稳固。

    然而此刻,这一座“金城汤池”分明是再难维持。

    抖动由微幅渐渐变大,由“不动”到“动”,再到“大动特动”,最多也不会超出两息时间。在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毁灭性的崩塌就到来了。

    “已经是过于‘疲劳’了……”

    塌就塌吧。因为过度使用而瞬间结构崩溃的事情,柳观也不是没见过,更别提偌大的结构,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衡,就足以酿成大祸。这一刻的宫殿群落大约也就是如此。

    占地几十上百里,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建筑群,在短短两息之内,崩塌殆尽,尘烟飞扬的场面,也是相当壮观。

    接下来,是更加壮观的场面……与之“铸成一体”的东华虚空分明也要步其后尘!

    一时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屏不住也不成,天地法则体系继续扭曲,收缩,元气流转严重失衡,之前有法度、有节奏的时候还好说,最多算是域外真空,进入内呼吸状态就好,可如今,天地元气完全失控,无数个有形无形的涡旋,还有时起时落的爆破冲击,彼此摩擦,发出灼目电火,映如白昼,简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天地大劫。

    祁白衣那边,几个人再没有任何耽搁,乱象一起,便是驾起剑光、遁光,朝之前九烟指引的两界甬道处飞射。

    柳观还有些犹豫。

    他相信,越是在这种大破灭式的混乱阶段,就越可能发现黄泉夫人的蛛丝马迹。他甚至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只要再坚持一小会儿……想到这里,他心头再动,却见之前一直非常低调的翟雀儿,已经祭起九鬼心铃,悄无声息地跟在祁白衣等人后面,速度倒也不慢。

    “这小鬼……”

    柳观嘿然一笑,可在笑容刚刚显露在眼角唇边的刹那,却连带着整个身体,突然僵住。

    外界天地崩塌爆裂的场景,像是陡然间蒙了一层厚厚的膜,变得不那么真切,心跳的声音却陡然清晰,轰隆如擂鼓,速度暴增的血流冲击着念头源发的形神交界地,使身体和精神同时分泌出类似的刺激信号。

    这可以称之为“心血来潮”,隐有所感,却找不到根源,只代表着某种“预示”。长生真人境界以上,这种情况就比较多见了,一些精通命术的修士还能够借此追溯更多的信息。

    可柳观做不到。

    不是命术的问题,而是一切相应念头,全部蛰伏冰封,完全动弹不得。

    柳观的手在抖,他努力控制,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契机,影虚空骤然发动,将身边僵硬如木偶的黑袍卷着,顺路还收了前方一头栽倒的翟雀儿,头也不回,冲着两界甬道,飞遁而走。

    转眼间,东华虚空再无一个人影,便连太阿魔含,也在无声无息中消失。

    不过,这个描述并不太准确。

    在崩溃的宫殿碎片中,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勉力坚持。

    小五还在坚持。她本来听从余慈的指挥,脱离了战场,可接下来余慈陷到了扭曲的虚空中央,她放心不下,又折返回来。如今更是不可能离开。

    可她再怎么坚持,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无法抵御灾难般的压力。

    她身外五色光华暗淡至无,更没有任何防御的架势,她只是扁着嘴,抱着头,尽全力蜷缩着身子,几乎要哭出来,最终还是不敢。

    她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恐惧,为什么难受,为什么全身都提不起一点劲儿来,只有纯然的负面情绪往复奔流,使她刚渡过塑灵天劫没几年的神魂,迅速失去了对本体的控制。

    也不过就是数息时间,她终于还是失去了意识,小小的身躯化为彩光离散,最终显出原形,成为一面巴掌大小的铁牌,坠入崩散的九真仙宫废墟内,随即被东华虚空的乱流卷起,在虚空中飘流。

    这引起一些注意。

    东华虚空内部还有相当数量的天魔,它们同样是陷入了惊悚和混乱中,大批量的魔头,尤其是念魔和绝大部分煞魔之属,在混乱之初,便承受不住压力,纷纷崩解,剩下的这些,在东华虚空乱流中飘移,便如无头苍蝇一般。

    要说天外劫层次的域外天魔,论灵智还要在常人之上,可面对莫可名状的压力,恐惧之下,其情绪大约可形容为“焦虑”,这种情绪燃起了火,什么智慧都给烧得干净,只剩下天魔之本能。

    它们彼此攻伐,互相吞噬,夺取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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