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水波震荡,与“屏风”上符纹交错,倒似将纹路“拓印”下来,刹那间以之为核心,周流运转,层层化生。

    “拓印”的幅度之大、运化之速,使得水流激荡,在已经幽暗难辨的水镜中,似是拂落了一层墨汁,以泼墨之法,写意勾划,顷刻成像。刹那间,仿佛有无数的玄甲军士从“屏风”中走下来,沉沉压压的一片。

    初时还有些模糊,而后来轮廓越发清晰,让人明白,那绝不是什么错觉。

    玄甲军士手持戟戈兵器,自成阵势,现形之后,便是集阵冲杀,大片鬼物便给锋刃水流搅碎。一个回合下来,至少灭杀了五成有多。

    这些阴魂鬼物,本来也不至于如此不济,实是玄甲军士个个身覆灵光,有斩邪祛污之能,实是鬼物的天然克星。

    鬼物之中也有凶戾残暴的鬼将之属,悍然还击,也杀灭了不少玄甲军士,然而好景不长,数息之后,重重玄甲军阵中央,忽地立起一道旗幡,其上灵光灼灼,书写神文,其意莫测。

    旗幡之下,有一雄壮身影,黑面披甲,外覆战袍,身外流波如鳞,仿佛有水龙盘绕。脑后更有一道圆光,其中水波潋滟,生就奇景,一时似江河湖海,碧波万顷;一时如波涛飞动,海雨天风。

    其手上持一颗大珠,目光所指,珠中便放毫光,自有蛟龙自水中化形,鳞甲俱全,张牙舞爪,冲击过去,什么鬼将、鬼王,触之便是重创。

    中枢之地,赵相山眯眼辨认,片刻,嘴角抽了一抽:“水德星君!”

    至此再无疑问,所谓“水德星君”,自然就是余慈召请来的星君神明,那些玄甲军士,必是上清道兵无疑。

    正如与罗刹鬼王大战时所显示的那样,余慈未来十有八九,会是紫微帝御的当然人选,如今召劾星君神明,已是流利得很。

    水域之中,用水部神明,倒也应景。

    不过,赵相山很清楚这些所谓“神明”的战力。若不是刻意“经营”,寻常也就是步虚上阶到长生真人的水准,像这样进入最适合的环境中,战力或是大幅提升,但也不至于盖压全场。

    他身边几个得力手下,随便那一个出去,也能战得住。

    可反证回来,纯以水德星君之力,焉能锁住百里水域,隔绝内外通联?

    为此,他沉吟片刻,再次下令:“放出凶螭!”

    中枢执事依令而行,秘府深处某处机关启动,临水的崖壁洞开,强烈的压差使得洞口周围形成可怖的漩流,偏有一个长有八九丈,合抱粗细的怪物,轻而易举穿越洞口,逆流而出。

    一出洞口,这头怪物便撒了欢儿,畸形的三足摆动,长尾乱摇,当即掀起乱流,更发无声之吼,震荡瞬间扫过数十里,所过之处,最先倒霉的竟然是已经溃不成军的阴魂鬼物,转眼就扫灭了大半。

    而那些玄甲道兵身外灵光明灭,虽也有损失,却不超过两成。

    或是发现自家的威能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其头面上狰狞巨眼便是闪烁凶光。

    此物形状似鱼非鱼,似蛟非蛟,头顶上尽是鼓起的鳞甲肉瘤,丑陋不堪。一旦恶意发作,便有强横凶威,压迫四方水域,漩流暗生。

    赵相山说它是“凶螭”,其实螭龙乃上古神物,赵相山还真没机会养上一条试试,这头怪物,实是他从数百种可能蕴有螭龙血脉的鱼、兽奇种里,优有选优杂交而成。

    因其血脉混杂,赵相山施为之时,又一门心思提升威力,不求灵性,故而虽得上古螭龙一二神通,有天然控水之能,更多还是戾气,几无神智可言,凶横无比,平日里圈养着也要小心翼翼,眼下就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凶物出柙,果然不同凡响。

    在深水中,此凶物战力堪比一位小劫法宗师,受了道兵刺激,它长尾一摆,周身水流激漩,深水区亿万钧的强压非但不是负累,反而部分为它所用,带动巨躯,疾如飞矢,直接撞入玄甲道兵军阵之中,直接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随后张牙舞爪,一个摆动,就是十几个道兵被轰成碎片,化水消逝。

    旗幡之下,水德星君面无表情——神明之属,大都如此,其只将手中大珠悬空一照,凶螭身边,便有三五条水化蛟龙扑击上去。

    只是这些扑杀鬼将如探囊取物的水化蛟龙,面对那头凶物,却也是遇到了克星,尚未近身,便被周围漩涡暗流绞杀破坏。

    在控水神通上,已经开发两成螭龙血脉的“凶螭”,当真不惧任何相似法力。

    因其全无灵智可言,也不知道擒贼擒王的道理,只是四面扑杀最醒目的一众道兵,直接把水德星君晾在一边。

    到后来,凶螭神通使得发了,一抬爪、一掀尾,便轰动百里水域,不可避免地与周边水域封禁冲突。

    凶螭无灵智可言,只是本能感受到束缚,如此往来冲杀几轮,越发地不痛快,干脆止了身形,巨口张开,再发无声咆哮。

    这一刻,凶螭的控水神通当真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百里水域刹那间像是变成了一锅沸汤,当此范围之内,千百道兵瞬间崩灭,水德星君则是祭起手中大珠,与脑后圆光合而为一,定住周边水域,这才与身边几十个道兵免遭劫数。

    可更远处那些承载符纹的“水流屏风”,却是挡不住,纷纷破碎,不过这些符纹也是随散随聚,一时动荡不休。

    秘府中,赵相山眸中本是冷芒森森,此时骤然内敛,瞳仁放大,幽暗深邃,几不见底。他再次环顾水镜上展现的水域景象,外间破碎聚合的符纹图形,尽都倒映进来,他要趁机解析余慈封绝周边水域的手段。

    召请一位“水德星君”,就能使百里水域,封绝内外,这种话,只有博行家一哂。

    虽在水域,亦不出虚空。

    控制百里水域,绝不只是对“水之一物”的控制,而是必须遵从虚空法理,反倒比正常环境中困难得多,单纯控水,岂能如愿?

    他看了一圈儿,渐渐明白,之前的判断,大概是倒果为因。

    那些符纹图形,绝不是封绝百里水域的“依仗”,相反,正是由于封绝了水域,范围内的水体受此神通刺激,或者说,是受到了相应神通的支配,才形成了那些符纹。

    所以,符纹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虽有一定之规,却无恒定之形。

    赵相山心中暗道:麻烦了。

    这种虚空禁锢的手段,直有执掌天权,运化万物之能,偏偏做到毫无半点儿烟火气,他甚至从中见得数分真实之域的影子,实有大宗师风范。

    世人对余慈“虚空神通”的评估,还是低了一筹。

    正苦思如何应对,忽感觉周围手下隐隐骚动,他意念偏转,再看水镜,只见那边水德星君头顶旗幡蓦地舒展开来,在水域中一卷,横绝十里,旗角正好扫到恶螭身上。

    这下定是极重,恶螭身上猛地颤动,丑陋的面目都是扭曲变形,可不等它发飙反制,旗幡上一应神文灵光大放,仿佛是活了过来,流动跳跃,如蝌蚪般渗透到恶螭体内去。

    赵相山听得有手下叫声“不好”,这话倒是不假,在人们的注视下,恶螭巨大的身躯以可以目见的速度萎缩,相应的旗幡滚拂,硬生生将恶螭卷缠进去,连个首尾都不露。

    “爆灵!”

    赵相山反应不可谓不快,要手下发动暗藏在恶螭体内的机关,将其爆碎,可中间隔了一环,终究还是慢了。那卷缠的旗幡只是微微一涨,随即再次舒展开来,但捆缚的恶螭已经无影无踪,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其化消干净。

    旗幡回到原位,赵相山看不出情绪的眼神也指向了中枢执事。

    执事背上发寒,本能地脱口叫道:“我已经激发了。”

    不用他解释,赵相山已经重新将视线指向水镜映射的符纹变化。

    他知道,执事所说并无谬误。

    恶螭体内的机关确实发动了,其一身精血骨肉,甚至都已爆碎,可那样猛烈的冲击,却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绕过了对旗幡的直接冲击,反而是由周边水域承接下来。

    正因为如此,水域中符纹变化才会如此激烈。

    变化中的符纹就不仅仅是符纹,因其变化太过迅速,轨迹相连,使得赵相山确认,这分明是某一部分天地法则的异化。

    唔,是了,自水德星君以下,所有星君、道兵,其实都是相关法则所化,本就没有实体可言。

    也就是说,从头到尾,他们都是在与虚空法理控制之下的湖水作战……

    赵相山冷嘿一声,挥去心头阴霾,只是把相关符纹图形变化盯得更紧。

    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能够展现出深藏其后的精妙之处。

    然而下一刻,眼前倏地恍惚,他看到的已经是不是抽象的符纹,而是一片具体可感的实体结构。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好事儿。

    因为这就证明了,在恶螭爆灵冲击之下,余慈封绝虚空的手段,已经无法维持之前的潜隐状态,被迫展现出运化和结构的部分真实。

    可是……他运化的究竟是什么啊!

    那是巍峨壮丽的宫殿群落,只在最前方飞檐斗拱,清晰可见,后列则是半化于水波之中,只看到大致的轮廓,如峰峦层叠,绵延开去。

    中枢之地,众修士隐然又是骚动。

    如果仅仅是这不辨虚实的宫殿群也还罢了,问题在于,他们都注意到,在宫殿结构由实转虚的边界线上,正好嵌了一个偌大的池子,非常醒目,刚刚在旗幡中消失的凶螭,便给抖落其中。

    那凶物已经是血肉模糊,坠入池中时,便如石块般重重砸下。可在池水中一滚,其血肉鳞甲,便以可以目见的速度重生。

    最不可思议的,是其外形,尤其是那丑陋的头颅,因血脉杂交而形成的肉瘤迅速平滑下来,形体则纤细了些,可是骨肉匀称,矫健有力,简直就是脱胎换骨。

    一切都只是在十余息之内发生。

    脱胎换骨的凶螭再没有暴戾之气,只在池中往来游动,仿佛是家养的鱼。

    “这……”有人话说半截,却是又有了新发现,“那里有人!”

    循他视线,众修士纷纷望去,果然,从池畔延伸开来,水波烟云之中,隐约见有一个人影,朝向大殿方向,恭恭敬敬大礼参拜下去,一步一叩首,虔诚无比。

    其人的形貌,只看到背影,但比之前的恶螭还要凄惨。

    全身上下见不到一块好肉,血肉腐蚀,还有魔火灼烧,显然是遭了魔劫之人,看着便让人心中发毛。叩首之际,也是一叩一血印,让人担心,会不会拜到中间,就血肉离散,没了性命。

    可如此叩拜,将至中途,忽有一道灵光,自其天灵上引出,袅袅如烟,却束而不散,又成青焰,自天灵一路烧下,所过之处,腐蚀的血肉也好,肆虐的魔火也罢,尽都被吞噬一空。

    待其肌体暴露出来的时候,却也是如池中恶螭一般,重创尽愈,几如脱胎换骨。

    便在此时,赵相山这边,忽有人辨识出了殿前那位的来历:“血府老祖?”

    这人说话显然是没过脑子,一语既出,感觉周边猛然静寂,气氛诡异,又发现其他人的目光都刺在他身上,当即打个激灵。

    叫得爽快了,该如何解释,本应在数百万里开外,以赤霄咒杀印折腾余慈的那位,在这诡谲难言的场景中现身?

    深思其中意味儿,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他惟有亡羊补牢式地高喊:

    “这是幻术,血府老祖在天地大劫里遭受重创,就是地仙大能出手,也难以补全他受损的道基,无法治愈他的伤情,怎么可能叩几个响头,便解决掉?”

    他说得很有道理,可话音方落,那已经烧到血府老祖脚底的青焰,蓦地又倒转回来,自下而上,转眼又烧到头顶。

    这一瞬间,血府老祖的身躯便湮灭在火焰中,连灰都没剩下来。

    只余得一缕青烟,与依然存在的灵光化合一处,多角突峰,辗转化形,如捏泥人儿般,重又化出了一个人形轮廓,依稀还是血府老祖的模样。

    这是……脱落形骸,移元合质!

    嘴上不把门儿的那位,终于是将言语硬咽回肚里去。

    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那些意图投胎转生的修士们,最难熬、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步骤。

    能否破除胎迷,这一步成功与否,至少要占去三成。

    如果说,重创痊愈是一看就假的障眼法,这个又如何解释?

    第066章 真文道韵 虚空青莲

    赵相山面无表情,他不关心眼前展现出来的,究竟是真是假,是否正在发生。

    他只能确认,水波中映现的宫殿群落绝非实物,然而其架构之法,却又真实不虚,倒像是某个未知存在的投射至此的片断影子。

    也许这一次的“呈现”起始于恶螭爆灵冲击的意外,但余慈将其运作成了一次要命的“攻击”。

    到目前为止,余慈还没有对他和他的手下,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可在心理上,已经覆下了厚重的阴影。

    调教余慈、传艺授业的,其实是罗刹鬼王吧。

    如若不然,怎么这些攻心之术,运用得如此阴狠而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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